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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明·凌濛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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尝记《博物志》云:"汉刘褒画《云汉图》,见者觉热;又画《北风图》,见者觉寒。"窃疑画本非真,何缘至是?然犹曰人之见为之也。甚而僧繇点晴,雷电破壁;吴道玄画殿内五龙,大雨辄生烟雾。是将执画为真,则既不可,若云赝也,不已胜于真者乎?然则操觚之家,亦若是焉则已矣。
今小说之行世者,无虑百种,然而失真之病,起于好奇。知奇之为奇,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。舍目前可纪之事,而驰骛于不论不议之乡,如画家之不图犬马而图鬼魅者,曰:"吾以骇听而止耳。"夫刘越石清啸吹笳,尚能使群胡流涕,解围而去,今举物态人情,恣其点染,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于其间。此其奇与非奇,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也。则为之解曰:"文自《南华》、《冲虚》,已多寓言;下至非有先生、冯虚公子,安所得其真者而寻之?"不知此以文胜,非以事胜也。至演义一家,幻易而真难,固不可相衡而论矣。即如《西游》一记,怪诞不经,读者皆知其谬,然据其所载,师弟四人,各一性情,各一动止,试摘取其一言一事,遂使暗中摹索,亦知其出自何人,则正以幻中有真,乃为传神阿堵。而已有不如《水浒》之讥。岂非真不真之关,固奇不奇之大较也哉?
即空观主人者,其人奇,其文奇,其遇亦奇。因取其抑塞磊落之才,出绪余以为传奇,又降而为演义,此《拍案惊奇》之所以两刻也。其所捃摭,大都真切可据。即间及神天鬼怪,故如史迁纪事,摹写逼真,而龙之踞腹,蛇之当道,鬼神之理,远而非无,不妨点缀域外之观,以破俗儒之隅见耳。若夫妖艳风流一种,集中亦所必存。唯污蔑世界之谈,则戛戛乎其务去。鹿门子常怪宋广平之为人,意其铁心石肠,而为《梅花赋》,则清便艳发,得南朝徐庾体。由此观之,凡托于椎陋以眩世,殆有不足信者夫。主人之言固曰:"使世有能得吾说者,以为忠臣孝子无难;而不能者,不至为宣淫而已矣。"此则作者之苦心,又出于平平奇奇之外者也。
时剞劂告成,而主人薄游未返,肆中急欲行世,征言于余。余未知搦管,毋乃"刻画无盐,唐突西子"哉!亦曰"簸之扬之,糠秕在前"云尔。
壬申冬日 睡乡居士题并书
小引
丁卯之秋事,附肤落毛,失诸正鹄,迟回白门。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,演而成说,聊舒胸中磊块。非曰行之可远,姑以游戏为快意耳。同侪过从者索阅一篇竟,必拍案曰:"奇哉所闻乎!"为书贾所侦,因以梓传请。遂为钞撮成编,得四十种。支言俚说,不足供酱瓿;而翼飞胫走,较捻髭呕血、笔冢研穿者,售不售反霄壤隔也。嗟乎,文讵有定价乎?贾人一试之而效,谋再试之。余笑谓:"一之已甚。"顾逸事新语可佐谈资者,乃先是所罗而未及付之于墨,其为柏梁余材、武昌剩竹,颇亦不少。意不能恝,聊复缀为四十则。其间说鬼说梦,亦真亦诞,然意存劝戒,不为风雅罪人,后先一指也。竺乾氏以此等亦为绮语障,作如是观,虽现稗官身为说法,恐维摩居士知贡举,又不免驳放耳。
崇祯壬申冬日 即空观主人题于玉光斋中
卷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
诗曰:
世间字纸藏经同,见者须当付火中。或置长流清净处,自然福禄永无穷。
话说上古苍颉制字,有鬼夜哭,盖因造化秘密,从此发泄尽了。只这一哭,有好些个来因。假如孔子作《春秋》,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事阐发,凛如斧钺,遂为万古纲常之鉴,那些奸邪的鬼岂能不哭?又如子产铸刑书,只是禁人犯法,流到后来,奸胥舞文,酷吏锻罪,只这笔尖上边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?那些屈陷的鬼岂能不哭?至于后世以诗文取士,凭着暗中朱衣神,不论好歹,只看点头。他肯点点头的,便差池些,也会发高科,做高官;不肯点头的,遮莫你怎样高才,没处叫撞天的屈。那些呕心抽肠的鬼,更不知哭到几时,才是住手。可见这字的关系,非同小可。况且圣贤传经讲道,齐家治国平天下,多用着他不消说;即是道家青牛骑出去,佛家白马驮将来,也只是靠这几个字,致得三教流传,同于三光。那字是何等之物,岂可不贵重他!每见世间人不以字纸为意,见有那残书废叶,便将来包长包短,以致因而揩台抹桌,弃掷在地,扫置灰尘污秽中,如此作践,真是罪业深重。假如偶然见了,便轻轻拾将起来,付之水火,有何重难的事人不肯做?这不是人不肯做,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,二来不在心上的事,匆匆忽略过了。只要能存心的人,但见字纸,便加爱惜,遇有遗弃,即行收拾,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!
宋时,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,见地上有遗弃的,就拾起来焚烧;便是落在粪秽中的,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,用水洗净,或投之长流水中,或候烘晒干了,用火焚过。如此行之多年,不知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。一日,妻有娠将产,忽梦孔圣人来吩咐道:“汝家爱惜字纸,阴功甚大。我已奏过上帝,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,使汝家富贵非常。”梦后果生一儿,因感梦中之语,就取名为王曾。后来连中三原,官封沂国公。宋朝一代中三原的,止得三人,是宋庠、冯京与这王曾,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!谁知内中这一个,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,岂非人人做得的事?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,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?及至爱惜字纸这样容易事,却错过了不做,不知为何,且听小子说几句:苍颉制字,爰有妙理。三教圣人,无不用此。眼观秽弃,颡当有。三原科名,惜字而已。一唾手事,何不拾取?
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,偶然记起一件事来。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,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因缘,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。有诗为证:翰墨因缘法宝流,山门珍秘永传留。从来神物多呵护,堪笑愚人欲强谋。
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,号香山居士,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,专一精心内典,勤修上乘。虽然顶冠束带,是个宰官身,却自念佛看经,做成居士相。当时因母病,发愿手写《金刚般若经》百卷,以祈冥佑,散施在各处寺宇中。后来五代、宋、原兵戈扰乱,数百年间,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尽,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,不知多怎地消灭了。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,流传得一卷,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依然完好,首尾不缺。凡吴中贤士大夫、骚人墨客曾经赏鉴过者,皆有题跋在上,不消说得;就是四方名公游客,也多曾有赞叹顶礼、请求拜观、留题姓名日月的,不计其数。算是千年来希奇古迹,极为难得的物事。山僧相传至宝收藏,不在话下。
且说嘉靖四十三年,吴中大水,田禾淹尽,寸草不生。米价踊贵,各处禁粜闭籴,官府严示平价,越发米不入境了。原来大凡年荒米贵,官府只合静听民情,不去生事。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,贪那贵价,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;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,贪那贵价,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。米既渐渐辐辏,价自渐渐平减,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。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,专一遇荒就行禁粜、闭籴、平价等事。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,不知一行禁止,就有棍徒诈害,遇见本地交易,便自声扬犯禁,拿到公庭,立受枷责。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,家中有米,只索闭仓高坐,又且官有定价,不许贵卖,无大利息,何苦出粜?那些贩米的客人,见官价不高,也无想头。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,惧怕败露受责受罚。有本钱的人,不肯担这样干系,干这样没要紧的事。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,米价转高,愚民不知,上官不谙,只埋怨道:"如此禁闭,米只不多;如此抑价,米只不贱。"没得解说,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。谁知多是要行荒政,反致越荒的。
闲话且不说。只因是年米贵,那寺中僧侣颇多,坐食烦难。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,不来布施。又兼民穷财尽,饿殍盈途,盗贼充斥,募化无路。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,非舟楫不能往来。寺僧平时吃着十方,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、载米上门的了。真个是:香积厨中无宿食,净时钵里少余粮。寺僧无计奈何。内中有一僧,法名辨悟,开言对大众道:"寺中僧徒不少,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。如今料无此大施主,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?我想白侍郎《金刚经》真迹,是累朝相传至宝,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,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?到来年有收,再图取赎,未为迟也。"住持道:"相传此经值价不少,徒然守着他,救不得饥饿,真是戤米囤饿杀了。把他去当米,诚是算计。但如此年时,那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,当这样冷货?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。"辨悟道:"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,委是不能够。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,他是本山人,乃是本房檀越,就中与我独厚。这卷白侍郎的经,他虽未必识得,却也多曾听得。凭着我一半面皮,挨当他几十挑米,敢是有的。"众僧齐声道:"既然如此,事不宜迟,只索就过湖去走走。"
住持走去房中,厢内捧出经来,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,揭开里头看时,却是册页一般装的,多年不经裱褙,糨气已无,周围镶纸多泛浮了。住持道:"此是传名的古物,如此零落了,知他有甚好处?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,不要失脱了些便好。"众人道:"且未知当得来当不来,不必先自耽忧。"辨悟道:"依着我说,当便或者当得来。只是救一时之急,赎取时这项钱粮还不知出在那里。"众人道:"且到赎时再做计较。眼下只是米要紧,不必多疑了。"当下雇了船只,辨悟叫个道人随了,带了经包,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。
行至相府门前,远远望去,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。辨悟上前稽首,相见已毕,严都管便问道:"师父何事下顾?"辨悟道:"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商量,务要都管玉成则个。"都管道:"且说看何事。可以从命,无不应承。"辨悟道:"敝寺人众缺欠斋粮,目今年荒米贵,无计可施。寺中祖传《金刚经》,是唐朝白侍郎真笔,相传价值千金,想都管平日也晓得这话的。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,得应付米百来石,度过荒年,救取合寺人众生命,实是无量功德。"严都管道:"是甚希罕东西,金银宝贝做的,值此价钱?我虽曾听见老爷与宾客们常说,真是千闻不如一见。师父且与我看看再商量。"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,打开看时,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。严都管道:"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,原来是这等悔气色脸,到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,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?"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,逐叶翻翻,一直翻到后面去,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,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,方喜动颜色道:"这等看起来,大略也值些东西,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。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,也不见得。我与师父相处中,又是救济好事,虽是百石不能够,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。"辨悟道:"多当多赎,少当少赎。就是五十石也罢,省得担子重了,他日回赎难措处。"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,捧了进去。终久是相府门中手段,做事不小,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,当米五十石,付与辨悟道:"人情当的,不要看容易了。"说罢,便叫开仓斛发。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,将米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,谢别了都管,千欢万喜,载回寺中不题。
且说这相国夫人,平时极是好善,尊重的是佛家弟子,敬奉的是佛家经卷。那年冬底,都管当中送进一年薄籍到夫人处查算,一向因过岁新正,忙忙未及简勘。此时已值二月中旬,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,内一行写着"姜字五十九号,当洞庭山某寺《金刚经》一卷,本米五十石"。夫人道:"奇怪!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?"猛然想道:"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寺内有卷《金刚经》,是山门之宝,莫非即是此件?"随叫养娘们传出去,取进来看。不逾时取来。夫人盥手净了,解开包揭起看时,是古老纸色,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,也知是旧人经卷,便念声佛道:"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,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。这些穷寺里如何赎得去?留在此处亵渎,心中也不安稳。譬如我斋了这寺中僧人一年,把此经还了他罢,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。"吩咐当中都管说:"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,速唤寺中僧人,还他原经供养去。"
都管领了夫人的命,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,教他来领此经,恰值十九日是观世音生日,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,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。都管见了道:"来得正好!我正在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。"辨悟道:"都管有何吩咐?"都管道:"我无别事,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,我家夫人知道了,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,不要你取赎了,白还你原经,去替夫人供养着。故此要寻你来还你。"辨悟见说,喜之不胜,合掌道:"阿弥陀佛!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,使此经重还本寺,真是佛缘广大,不但你夫人千载流传,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。"都管道:"好说,好说!"随去禀知夫人,请了此经出来,奉还辨悟。夫人又吩咐都管:"可留来僧一斋。"都管遵依,设斋请了辨悟。
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,千恩万谢而行。到得下船埠头,正值山上烧香多人,坐满船上,却待开了。辨悟叫住,也搭将上去,坐好了开船。船中人你说张家长,我说李家短,不一时,行至湖中央。辨悟对众人道:"列位说来说去,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,真是个善心喜舍,量大福大的了。"众人道:"是那一家?"辨悟道:"是王相国夫人。"众人内中有的道:"这是久闻好善的,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?"辨悟指着经包道:"即此便是大布施。"众人道:"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。"辨悟道:"若是有心施舍,多些也不为奇。专为是出于意外的,所以难得。"众人道:"怎生出于意外?"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,今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,道:"一个荒年,合寺僧众多是这夫人救了的。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取,今得奉回,实出侥幸。"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,好生不信,有的道:"出家人惯说天话,那有这事?"有的道:"他又不化我们东西,何故掉谎?敢是真的。"又有的道:"既是值钱的佛经,我们也该看看,一缘一会,也是难得见的。"要与辨悟取出来看。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老,便道:"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,列位未必识认,亵亵渎渎,看他则甚?"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,姓黄号丹山,混名黄撮空,听得辨悟说话,便接口道:"师父出言太欺人!甚么白侍郎黑侍郎,便道我们不认得?那个白侍郎,名字叫得白乐天,《千家诗》上多有他的诗,怎欺负我不晓得?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,也是个缘分,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。"众人听得,尽拍手道:"黄先生说得有理。"一齐就去辨悟身边,讨取来看。辨悟四不拗六,抵当众人不住,只得解开包袱,摊在舱板上。揭开经来,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,正揭到头一板,怎当得湖中风大,忽然一阵旋风,搅到经边一掀,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揿住,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。那时,辨悟只好按着,不能脱手去取,忙叫众人快快收着。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,你挨我挤,吆吆喝喝,磕磕撞撞,那里僳得着?说时迟,那时快,被风一卷,早卷起在空中。原来一年之中,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,所以小儿们放纸鸢风筝,只在此时。那时是二月天气,正好随风上去,那有下来的风恰恰吹来还你船中?况且太湖中间,从从漾漾的所在,没弄手脚处,只好共睁着眼,望空仰看。但见:天际飞冲,似炊烟一道直上;云中荡漾,如游丝几个翻身。纸鸢到处好为邻,俊鹘飞来疑是伴。底下叫的叫,跳的跳,只在湖中一叶舟;上边往一往,来一来,直通海外三千国。不生得补青天的大手抓将住,没处借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。
辨悟手按着经卷,仰望着天际,无法施展,直看到望不见才住。眼见得这一纸在爪哇国里去了,只叫得苦。众人也多呆了,互相埋怨。一个道:"才在我手边,差一些儿不拿得住。"一个道:"在我身边飞过,只道你来拿,我住了手。"大家唧哝。一个老成的道:"师父再看看,敢是吹了没字的素纸还好。"辨悟道:"那里是素纸!刚是揭开头一张,看得明明白白的。"众人疑惑,辨悟放开双手看时,果然失了头一板。辨悟道:"千年古物,谁知今日却弄得不完全了!"忙把来叠好,将包包了,紫涨了面皮,只是怨怅。众人也多懊悔,不敢则声。黄善撮空没做道理处,文诌诌强通句把不中款解劝的话。看见辨悟不喜欢,也再没人敢讨看了。船到山边,众人各自上岸散讫。辨悟自到寺里来,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缘故,合寺无不欢喜赞叹。却把湖中失去一叶的话,瞒住不说。寺僧多是不在行的,也没人翻来看看,交与住持收拾过罢了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河南卫辉府,有一个姓柳的官人,补了常州府太守,择日上任。家中亲眷设酒送行,内中有一个人,乃是个博学好古的山人,曾到苏、杭四处游玩访友过来,席间对柳太守说道:"常州府与苏州府接壤,那苏州府所属太湖洞庭山某寺中,有一件希奇的物事,乃是白香山手书《金刚经》。这个古迹价值千金,今老亲丈就在邻邦,若是有个便处,不可不设法看一看。"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。他虽不好古董,却是个极贪的性子,见说了值千金,便也动了火,牢牢记在心上。到任之后,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,多有晓得的,只是苏、松隔属,无因得看。他也不是本心要看,只因千金之说上心,希图频对人讲,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,购求来送他未可知。谁知这些听说的人道是隔府的东西,他不过无心问及,不以为意。以后在任年余,渐渐放手长了。有几个富翁为事打通关节,他传出密示,要苏州这卷《金刚经》。讵知富翁要银子反易,要这经却难,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,寺僧道是家传之物,并无卖意。及至问价,说了千金。买的多不在行,伸伸舌,摇摇头,恐怕做错了生意,折了重本,看不上眼,不是算了,宁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,回说"《金刚经》乃本寺镇库之物,不肯卖的,情愿纳价"罢了。太守见了白物,收了顽涎,也不问起了。如此不止一次。这《金刚经》到是那太守发科分、起发人的丹头了,因此明知这经好些难取,一发上心。
有一日,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,内中有一行脚头陀僧。太守暗喜道:"取《金刚经》之计,只在此僧身上了。"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,一面叫个禁子到衙来,悄悄吩咐他道:"你到监中,可与我密密叮嘱这行脚僧,我当堂再审时,叫他口里扳着苏州洞庭山某寺,是他窝赃之所,我便不加刑罚了。你却不可泄漏讨死吃!"禁子道:"太爷吩咐,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钱?多在小的身上罢了。"禁子自去依言行事。果然次日升堂,研问这起盗犯,用了刑具,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家。独有这个行脚僧不上刑具,就一口招道:赃在洞庭山某寺窝着,寺中住持叫甚名字。原来行脚僧人做歹事的,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,无处不到,打听做眼,这寺中住持姓名,恰好他晓得,正投太守心上机会。太守大喜,取了供状,叠成文卷,一面行文到苏州府捕盗厅来,要提这寺中住持。差人赍文坐守,捕厅佥了牌,另差了两个应捕,驾了快船,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来。真个:人似饥鹰,船同蜚虎。鹰在空中思攫食,虎逢到处立吞生。静悄村墟。地神号鬼哭;安闲舍宇,登时犬走鸡飞。即此便是活无常,阴间不数真罗刹。
应捕到了寺门前,雄纠纠的走将入来,问道:"那一个是住持?"住持上前稽首道:"小僧就是。"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,住持慌了手脚道:"有何事犯,便直得如此?"应捕道:"盗情事发,还问甚么事犯!"众僧见住持被缚,大家走将拢来,说道:"上下不必粗鲁!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门徒,等闲也不受人欺侮!况且寺中并无歹人,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宿,有何盗情干涉?"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,又略略软了些,说道:"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,扳出与你寺干连,行关守提。有干无干,当官折辨,不关我等心上,只要打发我等起身!"一个应捕假做好人道:"且宽了缚,等他去周置,这里不怕他走了去。"住持脱了身,讨牌票看了,不知头由。一面商量收拾盘缠,去常州分辨,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捕。应捕嫌多嫌少,诈得满足了才住手。应捕带了住持下船,辨悟叫个道人跟着,一同随了住持,缓急救应。到了捕厅,点了名,办了文书,解将过去。免不得书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。住持与辨悟、道人,共是三人,雇了一个船,一路盘缠了来差,到常州来。
说话的,你差了。隔府关提,尽好使用支吾,如何去得这样容易?看官有所不知,这是盗情事,不比别样闲讼,须得出身辨白,不然怎得许多使用?所以只得来了。未见官时,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、来踪去迹,与本寺没一毫影响,也没个仇人在内,正不知祸根是那里起的,真摸头路不着。说话间,太守升堂。来差投批,带住持到。太守不开言问甚事由,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。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,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。太守监罢了住持,唤原差到案前来,低问道:"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?"原差道:"有一个徒弟、一个道人。"太守道:"那徒弟可是了事的?"原差道:"也晓得事体的。"太守道:"你悄地对那徒弟说: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《金刚经》来,救你师父,便得无事;若稍迟几日,就讨绝单了。"原差道:"小的去说。"
太守退了堂。原差跌跌脚道:"我只道真是盗情,原来又是甚么《金刚经》!"盖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,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,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。辨悟道:"这是我上世之物。怪道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,说是府里要,我们不卖与他。直到今日,却生下这个计较,陷我师父,强来索取。如今怎么处?"原差道:"方才明明吩咐稍迟几日就讨绝单。我老爷只为要此经,我这里好几家受了累。何况是你本寺有的,不送得他,他怎肯住手,却不枉送了性命?快去与你住持师父商量去!"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,把这些话一一说了。住持道:"既是如此,快去取来送他,救我出去罢了。终不成为了大家门面的东西,断送了我一个人性命罢?"辨悟道:"不必二三,取了来就是。"对原差道:"有烦上下代禀一声,略求宽容几日,以便往回。师父在监,再求看觑。"原差道:"既去取了,这个不难,多在我身上,放心前去。"
辨悟留下盘缠与道人送饭,自己单身,不辞辛苦,星夜赶到寺中,取了经卷,复到常州。不上五日,来会原差道:"经已取来了,如何送进去?"原差道:"此是经卷,又不是甚么财物。待我在转桶边击梆,禀一声,递进去不妨。"果然原差递了进去。太守在私衙,见说取得《金刚经》到,道是宝物到了,合衙人眷多来争看。打开包时,太守是个粗人,本不在行,只道千金之物,必是怎地庄严;看见零零落落,纸色晦黑,先不像意。揭开细看字迹,见无个起首,没头没脑。看了一会,认有细字号数,仔细再看,却原来是第二叶起的。太守大笑道:"凡事不可虚慕名,虽是古迹,也须得完全才好。今是不全之书,头一板就无了,成得甚用?说甚么千金百金,多被这些酸子传闻误了,空费了许多心机,难为这个和尚坐了这几日监,岂不冤枉!"内眷们见这经卷既没甚么好看,又听得说和尚坐监,一齐撺掇,叫还了经卷,放了和尚。太守也想道没甚紧要,仍旧发与原差,给还本主。衙中传出去说:"少了头一张,用不着,故此发了出来。"辨悟只认还要补头张,怀着鬼胎道:"这却是死了!"正在心慌,只见连监的住持多放了出来。原差来讨赏,道:"已此没事了。"住持不知缘故。原差道:"老爷起心要你这经,故生这风波。今见经不完全,没有甚么头一张,不中他意,有些懊悔了。他原无怪你之心,经也还了,事也罢了。恭喜!恭喜!"
住持谢了原差,回到下处,与辨悟道:"那里说起,遭此一场横祸!今幸得无事,还算好了。只是适才听见说经上没了头张,不完全,故此肯还。我想此经怎的不完全?"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众人索看,风卷去头张之事,说了一遍,住持道:"此天意也!若是风不吹去首张,此经今日必然被留,非复我山门所有了。如今虽是缺了一张,后边名迹还在,仍旧归吾寺宝藏,此皆佛天之力。"喜喜欢欢,算还了房钱饭钱,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,同回苏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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