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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明·凌濛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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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浒墅关数里,将到枫桥,天已昏黑,忽然风雨大作,不辨路径。远远望去,一道火光烛天,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。其时风雨也息了,看看至近,却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,听得有木鱼声。船到岸边,叫船家缆好了。辨悟踱上去,叩门讨火。门还未关,推将进去,却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。见是个僧家,忙起身叙了礼。辨悟求点灯,老者打个纸捻儿,蘸蘸油点着了,递与辨悟。辨悟接了纸捻,照得满屋明亮。偶然抬头带眼见壁间一幅字纸粘着,无心一看,吃了一惊,大叫道:"怪哉!怪哉!"老者问道:"师父见此纸,为何大惊小怪?"辨悟道:"此话甚长!小舟中还有师父在内,待小僧拿火去照了,然后再来奉告,还有话讲。"老者道:"老汉是奉佛弟子,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?"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,同了辨悟到舟中,来接那一位师父。
辨悟未到船上,先叫住持道:"师父快起来!不但投着主人,且有奇事了!"住持道:"有何奇事?"辨悟道:"师父且到里面见了主人,请看一件物事。"住持同了辨悟走进门来,与主人相见了。辨悟拿了灯,拽了住持的手,走到壁间,指着那一幅字纸道:"师父可认认看。"住持抬眼一看,只见首一行是"金刚般若波罗密经",第二行是"法会因由分第一",正是白香山所书,乃经中之首叶在湖中飘失的。拍手道:"好象是吾家经上的,何缘得在此处?"老者道:"贤师徒惊怪此纸,必有缘故。"辨悟道:"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由一说,愚师徒也剖心相告。"老者摆着椅子道:"请坐了献茶,容老汉慢讲。"
师徒领命,分次坐了。奉茶已毕,老者道:"老汉姓姚,是此间渔人。幼年不曾读书,从不识字,只靠着鱼虾为生。后来中年,家事尽可度日了,听得长老们说因果,自悔作业太多,有心修行。只为不识一字,难以念经,因此自恨。凡见字纸,必加爱惜,不敢作践,如此多年。前年某月某日晚间,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,到于门前。老汉望去,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,拾将起来,却是一张字纸。老汉惊异,料道多年宝惜字纸,今日见此光怪,必有奇处,不敢亵渎,将来粘在壁间,时常顶礼。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,对老汉道:‘此《金刚经》首叶,若是要念全经,我当教汝。‘遂手出一卷,教老汉念诵一遍。老汉随口念过,心中豁然,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。以后日渐增加,今颇能遍历诸经了。记得道人临别时,指着此纸道:‘善守此幅,必有后果。‘老汉一发不敢怠慢,每念诵时,必先顶礼。今两位一见,共相惊异,必是晓得此纸的来历了。"住持与辨悟同声道:"适间迷路,忽见火光冲天,随亮到此,却只是灯火微明,正在怪异。方才见老丈见教,得此纸时,也见火光,乃知是此纸显灵,数当会合。老丈若肯见还,功德更大了。"老者道:"非师等之物,何云见还?"辨悟道:"好教老丈得知:此纸非凡笔,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也,全经一卷,在吾寺中,海内知名。吾师为此近日被一个狠官人拿去,强逼要献,几丧性命,没奈何只得献出。还亏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风,飘去首叶,那官人嫌他不全,方得重还。今日正奉归寺中供养,岂知却遇着所失首叶在老丈处,重得瞻礼。前日若非此纸失去,此经已落他人之手;今日若非此纸重逢,此经遂成不全之文。一失一得,不先不后,两番火光,岂非韦驮尊天有灵,显此护法手段出来么?"
老者似信不信的答应。辨悟走到船内,急取经包上来,解与老者看,乃是第二叶起,将来对着壁间字法纸色,果然一样无差。老者叹异,念佛不已,将手去壁间揭下来,合在上面,长短阔狭无不相同。一卷经完完全全了,三人尽皆欢喜。老者吩咐治斋相款,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。住持私对辨悟道:"起初我们恨柳太守,如今想起来,也是天意。你失去首叶,寺中无一人知道,珍藏到今,若非此一番跋涉,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完全了。"辨悟道:"上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,怕夺了全卷去,故先吹掉了一纸。今全卷重归,仍旧还了此一纸,实是天公之巧,此卷之灵!想此老亦是会中人,所云道人,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!"住持道:"有理,有理!"是夜,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:"汝幼年作业深重,亏得中年回首,爱惜字纸。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,又加守护经文,完全成卷,阴功更大,罪业尽消。来生在文字中受报,福禄非凡。今生且赐延寿一纪,正果而终。"老者醒来,明明记得。次日,对师徒二人道:"老汉爱护此纸经年,今见全经,无量欢喜。虽将此纸奉还,老汉不能忘情。愿随师父同行,出钱请个裱匠,到寺中重新装好,使老汉展诵几遍,方为称怀。"师徒二人道:"难得檀越如此信心,实是美事,便请下船同往敝寺随喜一番。"
老者吩咐了家里,带了盘缠,唤小厮祖寿跟着,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的裱匠,买了作料,一同到寺里来。盘桓了几日,等裱匠完工,果然裱得焕然一新。便出衬钱请了数众,展念《金刚经》一昼夜,与师徒珍重而别。后来,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,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一遍,即行持念一日,岁以为常。年过八十,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。寺中宝藏此卷,闻说至今犹存。有诗为证:一纸飞空大有缘,反因失去得周全。拾来宝惜生多福,故纸何当浪弃捐!小子不敢明说寺名,只怕有第二个像柳太守的寻踪问迹,又生出事头来。再有一诗笑那太守道:伧父何知风雅缘?贪看古迹只因钱。若教一卷都将去,宁不冤他白乐天!
卷二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
词云:
百年伉俪是前缘,天意巧周全。试看人世,禽鱼草木,各有蝉联。
从来材艺称奇绝,必自种姻野文君琴思,仲姬画手,匹美双传。
--词寄《眼儿媚》。
自古道:物各有偶。才子佳人,天生匹配,最是人世上的佳话。看官且听小子说: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,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,祭赛田祖先农、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。向来亭上有一扁额,大书三字在上,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,失去已久,众人无敢再写。一日正值社会之期,乡里父老相商道:"此亭徒有其名,不存其扁。只因向是木扁,所以损坏。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,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,可垂永久。"此时只有一个秀才,姓王名维翰,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,惯写颜字,书名大盛。父老具礼相求,道其本意。维翰欣然相从,约定社会之日,就来赴会,即当举笔。父老砻石端正。
到于是日,合乡村男妇儿童,无不毕赴,同观社火。你道如何叫得社火?凡一应吹箫打鼓、踢球放弹、够拦傀儡、五花爨弄诸般戏具,尽皆施呈,却像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,其实只是人扶人兴,大家笑耍取乐而已。所以王孙公子,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。直待诸戏尽完,赛神礼毕,大众齐散,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,亭中同分神福,享其祭余,尽醉方休。此是历年故事。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,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。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,一时未至。父老虽是设着酒席,未敢自饮,呆呆等待。谢天香便问道:"礼事已毕,为何迟留不饮?"众父老道:"专等王秀才来。"谢天香道:"那个王秀才?"父老道:"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。"谢天香道:"我也久闻其名,可惜不曾会面。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?"父老道:"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。今已磨墨停当在此,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。"谢天香道:"既是他还未来,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?"父老道:"大姐又能写染?"谢天香道:"不敢说能,粗学涂抹而已。请过大笔一用,取一回笑话,等王秀才来时,抹去了再写不妨。"父老道:"俺们那里有大笔?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。"谢天香看见瓦盆里墨浓,不觉动了挥洒之兴,却恨没有大笔应手。心生一计,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,将角儿团簇得如法,拿到瓦盆边蘸了浓墨,向石上一挥,早写就了"秾芳"二字,正待写"亭"字起,听得鸾铃响,一人指道:"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!"
谢天香就住手不写,抬眼看时,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,瞬息来到亭前,从容下马到亭中来。众父老迎着,以次相见。谢天香末后见礼,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,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,两相企羡,自不必说。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"秾芳"二大字,墨尚未干,称赞道:"此二字笔势非凡,有恁样高手在此,何待小生操笔?却为何不写完了?"父老道:"久等秀才不到,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。刚写到两字,恰好秀才来了,所以住手。"谢天香道:"妾身不揣,闲在此间作耍取笑,有污秀才尊目。"王秀才道:"此书颜骨柳筋,无一笔不合法,不可再易,就请写完罢了。"父老不肯道:"专仰秀才大名,是必要烦妙笔一番!"谢天香也谦逊道:"贱妾偶尔戏耍,岂可当真!"王秀才道:"若要抹去二字,真是可惜!倘若小生写来,未必有如此妙绝,悔之何及?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,容小生续成罢了。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?就请借用一用,若另换一管,锋端不同了。"谢天香道:"适间无笔,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。"王秀才道:"也好,也好!就借来试一试。"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。王秀才接在手中,向瓦盆中一蘸,写个"亭"字续上去。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,毫无二样。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,大加赞赏道:"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?真是才子佳人,可称双绝!"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,两下留意。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,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,谢天香陪坐,大家尽欢吃酒。席间,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,两人多是青春美貌,自然投机。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,有什么不解意处?见两人情投意合,就撺掇两个成其夫妇,后来竟谐老终身。这是两下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。
看来,天下有一种绝技,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。在夫妻里面,更为希罕。自古书画琴棋,谓之文房四艺。只这王、谢两人,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。若论画家,只有原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,两个多会画,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,每人各画一壁,一边山水,一边竹石,并垂不朽。若论琴家,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,只为琴心相通,临邛夜奔,这是人人晓得的,小子不必再来敷演。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,千里姻缘,天生一对,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,说与看官每听一听。有诗为证:世上输赢一局棋,谁知局内有夫妻?坡翁当日曾遗语,胜固欣然败亦宜!
话说围棋一种,乃是先天河图之数:三百六十一着,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,立四角以按四象。其中有千变万化、神鬼莫测之机。仙家每每好此,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。相传是帝尧所置,以教其子丹朱。此亦荒唐之谈,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?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。若是天性相近,一下手晓得走道儿,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,一日高似一日,直到绝顶方休。也有品格所限,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,再上进不得了。至于本质下劣,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,只到得自家本等,高也高不多些儿。真所谓棋力酒量恰像个前生分定,非人力所能增减也。
宋时,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,姓周名国能,从幼便好下棋。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,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,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。出学堂来,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,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,呆呆地厮看。或时看到闹处,不觉心痒,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,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。自此日着日高,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,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,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,还下不得两平。遍村走将来,并无一个对手,此时年才十五六岁,棋名已著一乡。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庵称,尽传他在田畔拾枣,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,他在旁边蹲着观看,道士觑着笑道:"此子亦好棋乎?可教以人间常势。"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、救应防拒之法。也是他天缘所到,说来就解,一一领略不忘。道士说:"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!"笑别而去。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,必定所遇是仙长,得了仙诀过来的。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,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,又且耽在里头,所以转造转高,极穷了秘妙,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。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。总来不必辨其有无,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。
因为棋名既出,又兼年小希罕,便有官员士夫、王孙公子与他往来。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,十两五两输与他的。国能渐渐手头饶裕,礼度熟娴,性格高傲,变尽了村童气质,弄做个斯文模样。父母见他年长,要替他娶妻。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,对父母说道:"我家门户低微,目下取得妻来,不过是农家之女,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。儿既有此绝艺,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,料不须带着盘费走。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在,等待依心像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,方了平生之愿。"父母见他说得话大,便就住了手。
过不多几日,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,来别了父母出游。父母一眼看去,险些不认得了。你道他怎生打扮:头戴包巾,脚蹬方履。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,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。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,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。说这国能葛巾野服,扮做了道童模样,父母吃了一惊,问道:"儿如此打扮,意欲何为?"国能笑道:"儿欲从此云游四方,遍寻一个好妻子,来做一对耳。"父母道:"这是你的志气,也难阻你。只是得手便回,莫贪了别处欢乐,忘了故乡。"国能道:"这个怎敢!"是日是个黄道吉日,拜别了父母,即便登程,从此自称小道人。
一路行去,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,定多名手,先向汴京进发。到得京中,但是对局,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,棋名大震。往来多是朝中贵人,东家也来接,西家也来迎,或是行教,或是赌胜,好不热闹过日。却并不见一个对手,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。混过了多时,自想姻缘未必在此,遂离了京师,又到太原、真定等处游荡。一路行棋,眼见得无出其右,奋然道:"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,雄丽过于汴京,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。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,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。何不往彼一游,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,也与中国吐一吐气,博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,传之不朽?况且自古道燕、赵多佳人,或者借此技艺,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,图得一个好配头,也不见得。"遂决意往北路进发,风飧水宿,夜住晓行,不多几日,已到了燕山地面。
且说燕山形胜,左环沧海,右拥太行,北枕居庸,南襟河济。向称天府之国,暂为夷主所都。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,宋时呼之为北朝,相与为兄弟之国。盖自石晋以来,以燕、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,从此渐染中原教化,百有余年。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、可汗、赞普、郎主等类,到得辽人,一般称帝称宗,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,衣冠文物,百工技艺,竟与中华无二。辽国最好的是弈棋。若有第一等高棋,称为国手,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。曾有一个王子最高,进到南朝。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,假称第三手,与他对局,以一着解两征,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。王子赢不得顾待诏,问通事说是第三手。王子愿见第一,这边回他道:"赢得第三,方见第二;赢得第二,方见第一。今既赢不得第三,尚不得见第二,怎能够见得第一?"王子只道是真,叹口气道:"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,再下棋何干!"摔碎棋枰,伏输而去,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。此是已往的话。
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,名为妙观,有亲王保举,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,设个棋肆,教授门徒。你道如何教授?盖围棋三十二法,皆有定名:有"冲",有"干",有"绰",有"约",有"飞",有"关",有"札",有"粘",有"顶",有"尖",有"觑",有"门",有"打",有"断",有"行",有"立",有"捺",有"点",有"聚",有"跷",有"挟",有"拶",有"薛",有"刺",有"勒",有"扑",有"征",有"劫",有"持",有"杀",有"松",有"盘"。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。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,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,尽来拜他门下,不记其数,多呼妙观为师。妙观亦以师道自尊,妆模做样,尽自矜持,言笑不苟,也要等待对手,等闲未肯嫁人。却是棋声传播,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,只是不能胜他,也没人敢启齿求配。空传下个美名,受下许多门徒,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。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:
丽质本来无偶,神机早已通玄。枰中举国莫争先,女将驰名善战。
玉手无惭国手,秋波合唤秋仙。高居师席把棋传,石作门生也眩。
--右词寄《西江月》。
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,游到燕山,在饭店中歇下,知妙观是国手的话,留心探访。只见来到肆前,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,在那里点指划脚教人下棋。小道人见了,先已飞去了三魂,走掉了七魄,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。心里道:"且未可露机,看他着法如何。"呆呆地袖着手,在旁冷眼厮觑。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,小道人也不说破。一连几日,有些耐不得了,不觉口中嗫嚅,逗露出一两着来。妙观出于不意,见指点出来的多是神着,抬眼看时,却是一个小伙儿,又是道家妆扮的,情知有些诧异,心里疑道:"那里来此异样的人?"忍着只做不睬,只是大剌剌教徒弟们对局。妙观偶然指点一着,小道人忽攘臂争道:"此一着未是胜着,至第几路必然受亏。"果然下到其间,一如小道人所说。妙观心惊道:"奇哉此童!不知自何处而来。若再使他在此观看,形出我的短处,枉为人师,却不受人笑话?"大声喝道:"此系教棋之所,是何闲人乱入厮混?"便叫两个徒弟,把小道人棨了出来,不容观看。小道人冷笑道:"自家棋低,反要怪人指教,看你躲得过我么?"反了手踱了出来,私下想道:"好个美貌女子!棋虽非我比,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。只在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,倘不如意,誓不还乡!"走到对门,问个老者道:"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?"老者道:"赁来何用?"小道人道:"因来看棋,意欲赁个房儿住着,早晚偷学他两着。"老者道:"好好!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,说道天下无敌的。小师父小小年纪,要在江湖上云游,正该学他些着法。老汉无儿女,止有个老嬷缝纫度日,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。此门面房空着,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,趁几文茶钱的。小师父要赁,就打长赁了也好。"
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来,拣一块大些的银子,与他做了定钱。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囊,到这对门店中安下。铺设已定,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,他就与店主人说,要借来写个招牌。老者道:"要招牌何用?莫非有别样高术否?"小道人道:"也要在此教教下棋,与对门棋师赛一赛。"老者道:"不当人子,那里还讨个对手么?"小道人道:"你不要管,只借我牌便是。"老者道:"牌自空着,但凭取用,只不要惹出事来,做了话靶。"小道人道:"不妨,不妨。"就取出文房四宝来,磨得墨浓,蘸得笔饱,挥出一张牌来,竖在店面门口。只因此牌一出,有分交:绝技佳人,望枰而纳款;远来游客,出手以成婚。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?他写道:汝南小道人手谈,奉侥天下最高手一先。老者看见了,道:"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!好大话,好大话!只怕见我女棋师不得。"小道人道:"正要饶得你女棋师,才为高手。"老者似信不信,走进里面去,把这些话告诉老嬷。老嬷道:"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,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。"老者道:"点点年纪,那里便有什么手段?"老嬷道:"有智不在年高,我们女棋师又是有年纪的么?"老者道:"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,也是一场笑话。且看他做出便见。"
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,且说这边立出牌来,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。妙观见说写的是"饶天下最高手",明是与他放对的了。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,心中好生忿忿不平,想道:"我在此擅名已久,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?"发个狠,要就与他决个胜负。又转一个念头道:"他昨日看棋时,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。假若与他决一局,幸而我胜,劈破他招牌,赶他走路不难;万一输与他了,此名一出,那里还显得有我?此事不可造次,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。"妙观有个弟子张生,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,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。妙观唤他来,说道:"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,未卜手段虚实。我欲与决输赢,未可造次。据汝力量,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,汝可先往一试,看汝与彼优劣,便可以定彼棋品。"
张生领命而出,走到小道人店中,就枰求教。张生让小道人是客,小道人道:"小牌上有言在前,遮末是高手也要饶他一先,决不自家下起。若输与足下时,受让未迟。"张生只得占先下了。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,小道人只随手应去,不到得完局,张生已败。张生拱手伏输道:"客艺果高,非某敌手,增饶一子,方可再请教。"果然摆下二子,然后请小道人对下。张生又输了一盘。张生心服,道:"还饶不住,再增一子。"增至三子,然后张生觉得松些,恰恰下个两平。看官听说:凡棋有敌手,有饶先,有先两;受饶三子,厥品中中,未能通幽,可称用智。受得国手三子饶的,也算是高强了。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,故此还挣得来,若是别一个,须动手不得,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。小道人三局后,对张生道:"足下之棋也算高强,可见上国一斑矣。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,请出一个来,小道情愿领教。"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,不敢应答,作别而去。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:"此小道人技艺甚高,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。"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,惹人耻笑。
自此之后,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。旁人见了标牌,已自惊骇,又见妙观收敛起来,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,渐渐有人传将开去,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。自有这些好事的人,三三两两议论。有的道:"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,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。"有的道:"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,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,不与争雄?必是个有些本领的,棋师不敢造次出头。"有的道:"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,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,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?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,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,也是着实有趣的事。"又一个道:"妙是妙,他们岂肯轻放对?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,才弄得成。"内中有个胡大郎道:"妙!妙!我情愿助钱五十千。"支公子道:"你出五十千,难道我又少得不成?也是五十千!"其余的也有认出十千、五千的,一时凑来,有了二百千之数。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,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,就等他约期对局,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,名为"保局",此也是赌胜的旧规。其时众人议论已定,胡大郎等利物齐了,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。果然两边多应允了,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。众人散去,到期再会。
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,虽然应允,心下有些虚怯,道:"利物是小事,不争与他赌胜,一下子输了,枉送了日前之名!此子远来作客,必然好利,不如私下买嘱他,求他让我些儿,我明收了利物,暗地加添些与他,他料无不肯的。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?"又怕弟子们见笑,不好商量得。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,小道人正下在他家,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,说合这话也好?算计定了,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。
老嬷听得,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,见了妙观,道:"棋师娘子,有何吩咐?"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,坐下了,妙观开口道:"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。"老嬷道:"何事?"妙观道:"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,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。嬷嬷,好说得么?"老嬷道:"他自恃棋高,正好来与娘子放对。我见老儿说道:众人出了利物,约着后日对局,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?"妙观道:"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。奴在此行教已久,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?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,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。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,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,回来说他手段颇高。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,约定后日放对。万一输与他了,一则丧了本朝体面,二则失了日前名声,不是耍处。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,做个人情,让我些个。"嬷嬷道:"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,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?况且见赌着利物哩,他如何肯让?"妙观道:"利物是小事,他若肯让奴赢了,奴一毫不取,私下仍旧还他。"嬷嬷道:"他赢了你棋,利物怕不是他的?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?却明输与你了,私下受这些说不响的钱,他也不肯。"妙观道:"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。他与奴无仇,且又不是本国人,声名不关什么干系。得了若干利物,又得了奴这些私赠,也够了他了。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,说奴已甘伏,不必在人前赢奴,出奴之丑便是。"嬷嬷道:"说便去说,肯不肯只凭得他。"妙观道:"全仗嬷嬷说得好些,肯时奴自另谢嬷嬷。"老嬷道:"对门对户,日前相处面上,甚么大事说起谢来!"嘻嘻的笑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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