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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明·凌濛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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县君悄对宣教道:"今日之事固是我误了官人,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,谁知随手事败。若是到官,两个都不好了。为之奈何?"宣教道:"多蒙县君好意相招,未曾沾得半点恩惠。今事若败露,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。"县君道:"没奈何了,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。他也是心软的人,求告得转的。"正说之间,大夫醒来,口里又喃喃的骂道:"小的们打起火把,快将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!"众人答应一声,齐来动手。宣教着了急,喊道:"大夫息怒,容小子一言。小子不才,忝为宣教郎。因赴吏部磨勘,寓居府上对门。蒙县君青盼,往来虽久,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。今若到公府,罪犯有限,只是这官职有累。望乞高抬贵手,饶过小子,容小子拜纳微礼,赎此罪过罢!"大夫笑道:"我是个宦门,把妻子来换钱么?"宣教道:"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,与君何益?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,实为两便。小子亦不敢轻,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。"大夫道:"如此口轻,你一个官,我一个妻子,只值得五百千么?"宣教听见论量多少,便道是好处的事了,满口许道:"便再加一倍,凑做千缗罢。"大夫还只是摇头。县君在旁哭道:"我为买这官人的珠翠,约他来议价,实是我的不是。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。我原不曾点污,今若拿这官人到官,必然扳下我来,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,出乖露丑,也是你的门面不雅。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,宽恕了我,放了这官人罢!"大夫冷笑道:"难道不曾点污?"众从人与丫鬟们先前是小童贿赂过的,多来磕头讨饶道:"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,只是暮夜不该来此。他既情愿出钱赎罪,官人罚他重些,放他去罢。一来免累此人官职,二来免致县君出丑,实为两便。"县君又哭道:"你若不依我,只是寻个死路罢了!"大夫默然了一晌,指着县君道:"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,要我忍这样赃污!"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:"有了口风了,快快添多些,收拾这事罢。"宣教道:"钱财好处,放绑要紧。手脚多麻木了。"大夫道:"要我饶你,须得二千缗钱,还只是买那官做。羞辱我门庭之事,只当不曾提起。便宜得多了。"宣教连声道:"就依着是二千缗,好处!好处!"
大夫便喝从人,教且松了他的手。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,松出两只手来。大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,放在宣教面前,叫他写个不愿当官的招伏。宣教只得写道:"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,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,不愿经官,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,并无词说。私供是实。"赵大夫取来看过,要他押了个字。便叫放了他绑缚,只把脖子拴了,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、穿一撒的家人,押了过对门来,取足这二千缗钱。
此时亦有半夜光景,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。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,见了好东西便抢,珠玉犀象之类,狼藉了不知多少,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。吴宣教足足取够了二千数目,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,做了东道钱,众人方才住手。赍了东西,仍同了宣教,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。大夫看过了东西,还指着宣教道:"便宜了这弟子孩儿!"喝叫:"打出去!"
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,下处店家灯尚未熄。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,讨了个火,点在房里了。坐了一回,惊心方定,无聊无赖,叫起个小厮来,烫些热酒,且图解闷。一边吃,一连想道:"用了这几时工夫,才得这个机会,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。谁想却如此不偶,反费了许多钱财。"又自解道:"还算造化哩。若不是赵县君哭告,众人拜求,弄得到当官,我这官做不成了。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,又为我如此受辱。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,这倒还好个机会。只怕有了这番事体,明日就使不在家,是必分外防守,未必如前日之便了。不知今生到底能够相傍否?"心口相问,不觉潸然泪下,郁抑不快,呵欠上来,也不脱衣服,倒头便睡。
只因辛苦了大半夜,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来。走出店中举目看去,对门赵家门也不关,帘子也不见了。一望进去,直看到里头,内外洞然,不见一人。他还怀着昨夜鬼胎,不敢自进去,悄悄叫个小厮,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。直到内房左右看过,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。只见几间空房,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。出来回复了宣教。宣教忖道:"他原说今日要到外头去,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,所以连家眷带去了。只是如何搬得这等罄净?难道再不回来住了?其间必有缘故。"试问问左右邻人,才晓得这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,住得不十分长久。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,原非己宅,是用着美人之局,紥了火囤去了。
宣教浑如做一个大梦一般,闷闷不乐,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。惜惜接着宣教,笑容可掬道:"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?"连忙置酒相待。饮洒中间,宣教频频的叹气。惜惜道:"你向来有了心上人,把我冷落了多时。今日既承不弃到此,如何只是嗟叹,像有甚不乐之处?"宣教正是事在心头,巴不得对人告诉,只是把如何对门作寓,如何与赵县君往来,如何约去私期,却被丈夫归来拿住,将钱买得脱身,备细说了一遍。惜惜大笑道:"你枉用痴心,落了人的圈套了。你前日早对我说,我敢也先点破你,不着他道儿也不见得。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,也假了商人的爱妾,紥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,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。如今你心爱的县君,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货也!你前日瞒得我好,撇得我好,也教你受些业报。"宣教满脸羞惭,懊恨无已。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,见说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,武武家本色,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。
宣教也觉怏怏,住了一两晚,走了出来。满城中打听,再无一些消息。看看盘费不够用了,等不得吏部改秩,急急走回故乡。亲眷朋友晓得这事的,把来做了笑柄。宣教常时忽忽如有所失,感了一场缠绵之疾,竟不及调官而终。
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,惹着了这一些魔头,不自尊重,被人弄得不尴不尬,没个收场如此。奉劝人家子弟,血气未定贪淫好色、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,宜以此为鉴!诗云:一脔肉味不曾尝,已遣缠头罄橐装。尽道陷人无底洞,谁知洞口赚刘郎!
卷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
诗云:
曾闻阴德可回天,古往今来效灼然。奉劝世人行好事,到头原是自周全。
话说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有一居民,家道贫窘,因欠官粮银二两,监禁在狱。家中只有一妻,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,别无门路可救。栏中畜养一猪,算计卖与客人,得价还官。因性急银子要紧,等不得好价,见有人来买,即便成交。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,是个白晃晃的,说是还得官了。客人既去,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银子。银匠说:"这是些假银,要他怎么?"妇人慌问:"有多少成色在里头?"银匠说:"那里有半毫银气?多是铅铜锡镴装成,见火不得的。"妇人着了忙,拿在手中走回家来,寻思一回道:"家中并无所出,止有此猪。指望卖来救夫,今已被人骗去,眼见得丈夫出来不成。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,心下怎么过得去?我也不要这性命了!"待寻个自尽,看看小儿子,又不舍得,发个狠道:"罢!罢!索性抱了小冤家,同赴水而死,也免得牵挂。"急急奔到河边来,正待撺下去,恰好一个徽州商人立在那里,见他忙忙投水,一把扯住,问道:"清白后生,为何做此短见够当?"妇人拭泪答道:"事急无奈,只图一死。"因将救夫卖猪、误收假银之说,一一告诉。徽商道:"既然如此,与小儿子何干?"妇人道:"没爹没娘,少不得一死,不如同死了干净。"徽商恻然道:"所欠官银几何?"妇人道:"二两。"徽商道:"能得多少,坏此三条性命!我下处不远,快随我来,我舍银二两,与你还官罢。"妇人转悲作喜,抱了儿子,随着徽商行去。不上半里,已到下处。徽商走入房,秤银二两出来,递与妇人道:"银是足纹,正好还官,不要又被别人骗了。"
妇人千恩万谢转去,央个邻舍同到县里,纳了官银,其夫始得放出监来。到了家里问起道:"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?"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,说道:"若非遇此恩人,不要说你不得出来,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了。"其夫半喜半疑:喜的是得银解救,全了三命;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,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,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够当,方得这项银也不可知。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,直如此凑巧?口中不说破他,心生一计道:"要见明白,须得如此如此。"问妇人道:"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?"妇人道:"随他去秤银的,怎不认得?"其夫道:"既如此,我与你不可不去谢他一谢。"妇人道:"正该如此。今日安息了,明日同去。"其夫道:"等不得明日,今夜就去。"妇人道:"为何不要白日里去,到要夜间?"其夫道:"我自有主意,你不要管我!"
妇人不好拗得,只得点着灯,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。此时已是黄昏时候,人多歇息寂静了。其夫叫妇人扣门,妇人道:"我是女人,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房?"其夫道:"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。"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,想到一个有恩义的人,到如此猜他,也不当人子。却是恐怕丈夫生疑,只得出声高叫。徽商在睡梦间,听得是妇人声音,问道:"你是何人,却来叫我?"妇人道:"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。因蒙恩人大德,救了吾夫出狱,故此特来踵门叩谢。"看官,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,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,又是施恩过来的,一时动了不良之心,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,开出门来撞见其夫,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,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?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,听得妇人说话,便厉声道:"此我独卧之所,岂汝妇女家所当来?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。但请回步,不必谢了。"其夫听罢,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。妇人乃答道:"吾夫同在此相谢。"
徽商听见其夫同来,只得披衣下床,要来开门。走得几步,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,连门外多震得动。徽商慌了自不必说,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。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,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脚多折,满床尽是砖头泥土。原来那一垛墙走了,一向床遮着不觉得,此时偶然坍将下来,若有人在床时,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。徽商看了,伸出舌头出来,一时缩不进去。就叫小二开门,见了夫妇二人,反谢道:"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,几乎一命难存!"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,也自大加惊异,道:"此乃恩人洪福齐天,大难得免,莫非恩人阴德之报。"两相称谢。徽商留夫妇茶话少时,珍重而别。只此一件,可见商人二两银子,救了母子两命,到底因他来谢,脱了墙压之厄,仍旧是自家救自家性命一般,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。所以古人说:"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"
小子起初说"到头原是自周全",并非诳语。看官每不信,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,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,作个正文。有诗为证:有女颜如玉,酬德讵能足?遇彼素心人,清操同秉烛。兰蕙保幽芳,移来贮金屋。容台粉署郎,一朝畀掾属。圣明重义人,报施同转毂。
这段话文,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。州中有一个吏典,姓顾名芳。平日迎送官府出城,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。那江老儿名溶,是个老实忠厚的人,生意尽好,家道将就过得。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,容仪俊伟,不像个衙门中以下人,私心敬爱他。每遇他到家,便以"提控"呼之,待如上宾。江家有个嬷嬷,生得个女儿,名唤爱娘,年方十七岁,容貌非凡。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,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,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。常言道:一家饱暖千家怨。江老虽不怎的富,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,衣食不缺,便传说了千金、几百金家事。有那等眼光浅、心不足的,目中就着不得,不由得不妒忌起来。
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,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,打将进来,喝道:"拿海贼!"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。江老出来分辨,众捕一齐动手,一索子捆倒。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,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,问道:"是何事端?说个明白。"捕人道:"崇明解到海贼一起,有江溶名字,是个窝家,还问什么事端!"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,说道:"自来不曾出外,那里认得什么海贼?却不屈杀了平人!"捕人道:"不管屈不屈,到州里分辨去,与我们无干。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!"江老是个乡子里人,也不晓得盗情利害,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公差,合家只是一味哭。捕人每不见动静,便发起狠来道:"老儿奸诈,家里必有赃物,我们且搜一搜!"众人不管好歹,打进内里一齐动手,险些把地皮翻了转来,见了细软便藏匿了。江老夫妻、女儿三口,杀猪也似的叫喊,擂天倒地价哭。捕人每揎拳裸手,耀武扬威。
正在没摆布处,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,喝道:"有我在此,不得无理!"众人定睛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州里顾提控。大家住手道:"提控来得正好,我们不要粗鲁,但凭提控便是。"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:"提控,救我一救!"顾提控问道:"怎的起?"捕人拿牌票出来看,却是海贼指扳窝家,巡捕衙里来拿的。提控道:"贼指的事,多出仇口。此家良善,明是冤屈。你们为我面上,须要周全一分。"捕人道:"提控在此,谁敢多话?只要吩咐我们,一面打点见官便是。"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,摆了满桌,任他每狼飧虎咽吃个尽情。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。众捕人道:"提控吩咐,我们也不好推辞,也不好较量,权且收着。凡百看提控面上,不难为他便了。"提控道:"列位别无帮衬处,只求迟带到一日。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拆一番,做个道理,然后投牌,便是列位盛情。"捕人道:"这个当得奉承。"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。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:"此事只要破费,须有分辨处,不妨大事。"母子啼哭道:"全仗提控搭救则个。"提控道:"且关好店门,安心坐着,我自做道理去。"
出了店门,进城来,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,道:"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,是个良善人户。今被海贼所扳,想必是仇家陷害。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。"捕官道:"此乃堂上公事,我也不好自专。"提控道:"堂上老爷,顾某自当禀明。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,宽他这一番拷究。"捕官道:"这个当得奉命。"
须臾,知州升堂,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,跪下禀道:"吏典平日伏侍老父,并不敢有私情冒禀。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,被海贼诬扳。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,必是仇家所陷,故此斗胆禀明。望老爷天鉴之下,超豁无辜。若是吏典虚言妄禀,罪该万死。"知州道:"盗贼之事,非同小可。你敢是私下受人买嘱,替人讲解么?"提控叩头道:"吏典若有此等情弊,老爷日后必然知道,吏典情愿受罪。"知州道:"待我细审,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。"提控道:"老爷细审二字,便是无辜超生之路了。"复叩一头,走了下来。想道:"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,我想人众则公,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,大家禀一声,必然听信。"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,把前事说了,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。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,无有不依的。
次日,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。捕厅因顾提控面上,不动刑法,竟送到堂上来。正值知州投文,挨牌唱名。点到江溶名字,顾提控站在旁边,又跪下来禀道:"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,果是良善人户。中间必有冤情,望老爷详察。"知州作色道:"你两次三番替人辨白,莫非受了贿赂,故敢大胆?"提控叩头道:"老爷当堂明查,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贿赂情弊,打死无怨。"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,禀道:"委是顾某主人,别无情弊,众吏典敢百口代保。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,是个忠直小心的人,心下有几分信他的,说道:"我审时自有道理。"便问江溶:"这伙贼人扳你,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?"江老儿叩头道:"爷爷,小的若认得一人,死也甘心。"知州道:"他们有人认得你否?"江老儿道:"这个小的虽不知,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。"知州道:"这个不难。"唤一个皂隶过来,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,扮做了皂隶。却叫皂隶穿了江溶的衣服,扮做了江溶,吩咐道:"等强盗执着江溶时,你可替他折证,看他认得认不得。"
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,然后带出监犯来。知州问贼首道:"江溶是你窝家么?"贼首道:"爷爷,正是。"知州敲着气拍,故意问道:"江溶,怎么说?"这个皂隶扮的江溶,假着口气道:"爷爷,并不干小人之事。"贼首看看假江溶,那里晓得不是,一口指着道:"他住在城外,倚着卖饼为名,专一窝着我每赃物,怎生赖得?"皂隶道:"爷爷,冤枉!小的不曾认得他的。"贼首道:"怎生不认得?我们长在你家吃饼,某处赃若干,某处赃若干,多在你家,难道忘了?"知州明知不是,假意说道:"江溶是窝家,不必说了,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。"一手指着真正江溶扮皂隶的道:"我这个皂隶,也叫得江溶,敢怕是他么?"贼首把皂隶一看,那里认得?连喊道:"爷爷,是卖饼的江溶,不是皂隶的江溶。"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:"这个卖饼的江溶,可是了么?"贼首道:"正是。"这个知州冷笑一声,连敲气拍两三下,指着贼首道:"你这杀剐不尽的奴才!自做了歹事,又受人买嘱,扳陷良善。"贼首连喊道:"这江溶果是窝家,一些不差,爷爷!"知州喝叫:"掌嘴!"打了十来下。知州道:"还要嘴强!早是我先换过了,试验虚实,险些儿屈陷平民。这个是我皂隶周才,你却认做了江溶,就信口扳杀他;这个扮皂隶的,正是卖饼江溶,你却又不认得,就说道无干。可知道你受人买嘱来害江溶,原不曾认得江溶的么!"贼首低头无语,只叫:"小的该死!"
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,取夹棍来,把贼首夹起,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。贼首是顽皮赖肉,那里放在心上?任你夹打,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,指望扳赔赃物是实,别无指使。知州道:"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,无得可疑。今奴才死不肯招,若必求其人,他又要信口诬害,反生株连。我只释放了江溶,不根究也罢。"江溶叩头道:"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,省得中心不忘,冤冤相结。"知州道:"果然是个忠厚人。"提起笔来,把名字注销,喝道:"江溶无干,直赶出去!"当下江溶叩头不止,皂隶连喝:"快走!"
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,欢天喜地出了衙门。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,拥住了不放。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,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,一同江溶走回家来。江老儿一进门,便唤过妻女来道:"快来拜谢恩人!这番若非提控搭救,险些儿相见不成了。"三个人拜做一堆。提控道:"自家家里,应得出力;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,与我无干,快不要如此!"江嬷嬷便问老儿道:"怎么回来得这样撇脱,不曾吃亏么?"江老儿道:"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,并不动一些刑法。天字号一场官司,今没一些干涉,竟自平净了。"江嬷嬷千恩万谢。提控立起身来道:"你们且慢慢细讲,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。"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。
江老送了出门,回来对嬷嬷说:"正是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谁想遭此一场飞来横祸,若非提控出力,性命难保。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,幸得太平无事。我每不可忘了恩德,怎生酬报得他便好?"嬷嬷道:"我家家事向来不见怎的,只好度日。不知那里动了人眼,被天杀的暗算,招此非灾。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,狠如打劫一般,细软东西尽被抄紥过了,今日有何重物谢得提控大恩?"江老道:"便是没东西难处,就凑得些少也当不得数,他也未必肯受。怎么好?"嬷嬷道:"我到有句话商量。女儿年一十七岁,未曾许人。我们这样人家,就许了人,不过是村庄人口。不若送与他做了妾,扳他做个女婿,支持门户,也免得外人欺侮。可不好?"江老道:"此事倒也好,只不知女儿肯不肯。"嬷嬷道:"提控又青年,他家大娘子又贤惠,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,敢怕也情愿。"遂唤女儿来,把此意说了。女儿道:"此乃爹娘要报恩德,女儿何惜此身?"江老道:"虽然如此,提控是个近道理的人,若与他明说,必是不从。不若你我三人,只作登门拜谢,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,他便不好推辞得。"嬷嬷道:"言之有理。"
当下三人计议已定,拿本历日来看,来日上吉。次日起早,把女儿装扮了,江老夫妻两个步行,女儿乘着小轿,抬进城中,竟到顾家来。提控夫妻接了进去,问道:"何事光降?"江老道:"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,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。"提控夫妻道:"有何大事,直得如此?且劳烦小娘子过来,一发不当。"江老道:"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: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,死于狱底,留下妻女,不知流落到甚处。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,无恩可报。止有小女爱娘,今年正十七岁,与老妻商议,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,做个箕帚之妾。提控若不弃嫌粗丑,就此俯留,老汉夫妻终身有托。今日是个吉日,一来到此拜谢,二来特送小女上门。"提控听罢,正色道:"老丈说哪里话!顾某若做此事,天地不容。"提控娘子道:"难得老伯伯、干娘、妹妹一同到此,且请过小饭,有话再说。"提控一面吩咐厨下摆饭相待。饮酒中间,江老又把前话提起,出位拜提控一拜道:"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,老汉死不瞑目。"提控情知江老心切,暗自想道:"若不权且应承,此老必不肯住,又去别寻事端谢我,反多事了。且依着他言语,我日后自有处置。"饭罢,江老夫妻起身作别,吩咐女儿留住,道:"你在此伏侍大娘。"爱娘含羞忍泪,应了一声。提控道:"休要如此说!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,自当送还。"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,两下心照罢了。
两口儿去得,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,又摆出细果茶品请他,吩咐走使丫鬟铺设好了一间小房,一床被卧。连提控娘子心里,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,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。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,又平日喜欢着爱娘,故此是件周全停当,只等提控到晚受用。正是:一朵鲜花好护持,芳菲只待赏花时。等闲未动东君意,惜处重将帷幕施。
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,不到爱娘处去。提控娘子问道:"你为何不到江小娘那里去宿?莫要忌我。"提控道:"他家不幸遭难,我为平日往来,出力救他。今他把女儿谢我,我若贪了女色,是乘人危处,遂我欢心,与那海贼指扳、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?顾某虽是小小前程,若坏了行止,永远不吉!"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,知是真心。便道:"果然如此,也是你的好处。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,反又留在家中做甚?"提控道:"江老儿是老实人,若我不允女儿之事,他又剜肉补疮,别寻道路谢我,反为不美。他女儿平日与你相爱,通家姊妹,留下你处住几日,这却无妨。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,替他寻下一头亲事,成就他终身结果,也是好事。所以一时不辞他去,原非我自家有意也。"提控娘子道:"如此却好。"当夜无词。
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,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般,甚是看待得好。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,怎知道: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情恋落花。直待他年荣贵后,方知今日不为差。提控只如常相处,并不曾起一毫邪念,说一句戏语,连爱娘房里脚也不甗进去一步。爱娘初时疑惑,后来也不以为怪了。
提控衙门事多,时常不在家里。匆匆过了一月有余。忽一日得闲在家中,对娘子道:"江小娘在家,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,急切里凑不着巧。而今一月多了,久留在此,也觉不便。不如备下些礼物,送还他家。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,他晓得我心事如此,自然不来强我了。"提控娘子道:"说得有理。"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,就备了六个盒盘,又将出珠花四朵、金耳环一双,送与江爱娘插戴好,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里来。江老夫妻接着轿子,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,心里疑道:"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?"问道:"提控在家么?"从人道:"提控不得工夫来,多多拜上阿爹,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,今特送还府上。"江老见说话跷蹊,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:"敢怕有甚不恰当处。"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,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。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,并提控不进房、不近身的事,说了一遍。江老呆了一晌道:"长要来问个信,自从为事之后,生意淡薄,穷忙没有工夫,又是素手,不好上门。欲待央个人来,急切里没便处。只道你一家和睦,无些别话,谁想却如此行径。这怎么说?"嬷嬷道:"敢是日子不好,与女儿无缘法。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。"江老道:"且等另拣个日子,再送去又做处。"爱娘道:"据女儿看起来,这顾提控不是贪财好色之人,乃是正人君子。我家强要谢他,他不好推辞得,故此权留这几时,誓不玷污我身。今既送了归家,自不必再送去。"江老道:"虽然如此,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,反住他家打搅多时,又加添礼物送来,难道便是这样罢了?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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