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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明·凌濛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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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说说话话,一同投到莫家来。莫翁问其来意,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,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。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,气力粗夯,也自欢喜,情愿雇请,叫他写下文券。寄儿道:"我须不识字,写不得。"沙三道:"我写了,你画个押罢。"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,尽写得几个字,便写了一张"情愿受雇,专管牧畜"的文书。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,意会得去也便是了。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,沙三画了,寄儿拿了一管笔,不知左画是右画是,自想了,暗笑道:"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!"捻着笔千斤来重,沙三把定了手,才画得一个十字。莫翁当下当了一季工食,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,专管牧养。
寄儿领了钥匙,与沙三同到草房中。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。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,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,倒翻身便睡。看官,你道从来只有说书的续上前因,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?而今煞是古怪,寄儿一觉睡去,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,顶冠束带,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。只见跄跄跻跻,一群儒生将着文卷,多来请教。寄华一一批答,好的歹的,圈的抹的,发将下去,纷纷争看。众人也有服的,也有不服的,喧哗闹嚷起来。寄华发出规条,吩咐多要遵绳束,如不伏者,定加鞭笞。众儒方弭耳拱听,不敢放肆,俱各从容雅步,逡巡而退。是日,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,特贺到任。美酒嘉肴,珍羞百味,歌的歌,舞的舞,大家尽欢。直吃到斗转参横,才得席散,回转衙门里来。
那边就寝,这边方醒,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,不觉失笑道:"好怪么!那里说起?又接着昨日的梦,身做高官,管着一班士子,看甚么文字。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?落得吃了些酒席,倒是快活起来。"抖抖衣服,看见褴褛,叹道:"昨夜的袍带,多在那里去了?"将破布袄穿着停当,走下得床来。只见一个庄家老苍头,奉着主人莫翁之命,特来交盘牛畜与他。一群牛共有七八只,寄儿逐只看相,用手去牵他鼻子。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,是个面生的,有几只驯扰不动,有几只奔突起来。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。寄儿赶去,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。那些牛不敢违拗,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,寄儿慢慢喂放。老苍头道:"你新到我主翁家来,我们该请你吃三杯。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,这早晚他敢就来。"说未毕,沙三提了一壶酒、一个篮,篮里一碗肉、一碗芋头、一碟豆走将来。老苍头道:"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,你早已办下了。我补你分罢。"寄儿道:"其么道理要你们破钞?我又没得回答处,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。"老苍头道:"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?我们尽个意思儿罢。"三人席地而坐,吃将起来。寄儿想道:"我昨夜梦里的筵席,好不齐整。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,岂不天地悬绝?"却是怕人笑他,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。正是:对人说梦,说听皆痴。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。
寄儿酒量原浅,不十分吃得,多饮了一杯,有些醺意。两人别去,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,身子又到华胥国中去。国王传下令旨,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,绳束严整,特赐锦衣冠带一袭,黄盖一顶,导从鼓吹一部。出入鸣驺,前呼后拥,好不兴头。忽见四下火起,忽然惊觉,身子在地上眠着,东方大明,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。起来吃些点心,就骑着牛,四下里放草。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,走来莫翁面前告诉。莫翁道:"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,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;又有短笛一管,也是牧童的本等,今拿出来交付与你。你好好去看养,若瘦了牛畜,要与你说话的。"牧童道:"再与我一把伞遮遮身便好;若只是笠儿,只遮得头,身子须晒不过。"莫翁道:"那里有得伞?池内有的是大荷叶,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?"寄儿唯唯,受了蓑笠、短笛,果在池内摘张大荷叶擎着,骑牛前去。牛背上自想道:"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,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够了,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。"猛然想道:"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,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。"横了笛,吹了两声,笑道:"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?我而今想来,只是睡的快活。"有诗为证:草铺横野六七里,笛弄晚风三四声。归来饱饭黄昏后,不脱衰笠卧月明。自此之后,但是睡去,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,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。无日不如此,无梦不如此。不必逐日逐夜,件件细述,但只拣有些光景的,才把来做话头。
一日梦中,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附马,有人启奏:"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,文彩过人,允称此选。"国王准奏,就着传旨:"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,尚范阳公主。"迎入驸马府中成亲,灯烛辉煌,仪文璀璨,好不富贵!有《贺新郎》词为证:瑞气笼清晓。卷珠帘、次第笙歌,一时齐奏,无限神仙离蓬岛。凤驾鸾车初到,见拥个、仙娥窈窕。玉珮叮当风缥缈,望娇姿一似垂杨袅。天上有,世间少。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,曼声善啸,规行矩步,颇会周旋。寄华身为王婿,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,比前受用更加贵盛。
明日睡醒,主人莫翁来唤,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,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。寄儿牵了,暗笑道:"我夜间配了公主,怎生煊赫!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,伴这个众生。"跨在背上,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。谁知骑上了背,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,并不前进,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。寄儿没奈何,只得跳下来,打着两鞭,牵着前走。从此又添了牲口,恐怕走失,饮食无暇。只得备着干粮,随着四处放牧。莫翁又时时来稽查,不敢怠慢一些儿。辛苦一日,只图得晚间好睡。
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,正同着公主欢乐,有邻邦玄菟、乐浪二国前来相犯。华胥国王传旨,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。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,也不讲求如何备御,也不商量如何格斗,只高谈"正心诚意,强邻必然自服"。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,多退着不用。只有两生献策:他一个到玄菟,一个到乐浪,舍身往质,以图讲和。言寄华大喜,重发金帛,遣两生前往。两生屈己听命,饱其所欲,果然那两国不来。言寄华夸张功绩,奏上国王。国王大悦,叙录军功,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,加以九锡,身居百僚之上,富贵已极。有诗为证:当时魏绛主和戎,岂是全将金币供?厥后宋人偏得意,一班道学自雍容。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,绿韨衮冕,鸾辂乘马,彤弓卢矢,左建朱钺,右建金戚,手执圭瓚,道路辉煌。自朝归第,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,道:"日中必昃,月满必亏。明公功名到此,已无可加。急流勇退,此其时矣。直待福过灾生,只恐悔之无及!"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,那里听他?笑道:"我命中生得好,自然富贵逼人,有福消受,何须过虑,只管目前享用够了。寒酸见识,晓得什么?"
大笑坠车,吃了一惊,醒将起来。点一点牛数,只叫得苦,内中不见了二只。山前山后,到处寻访踪迹。原来一只被虎咬伤,死在坡前;一只在河中吃水,浪涌将来,没在河里。寄儿看见,急得乱跳道:"梦中什么两国来侵,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!"急去报与莫翁。莫翁听见大怒道:"此乃你的典守,人多说你只是贪睡,眼见得坑了我头口!"取过匾担来要打。寄儿负极,辨道:"虎来时,牛尚不敢敌,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?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,浪浪涌来,一时不测,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。"莫翁虽见他辨得有理,却是做家心重的人,那里舍得两头牛死?怒哞哞不息,定要打匾担十下。寄儿哀告讨饶,才饶得一下,打到九下住了手。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,摸摸臀上痛处道:"甚么九锡九锡,到打了九下屁股!"想道:"梦中书生劝我歇手,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?从来说梦是反的,梦福得祸,梦笑得哭。我自念了此咒,夜夜做富贵的梦,所以日里到吃亏。我如今不念他了,看待怎的!"
谁知这样作怪,此咒不念,恐怖就来。是夜梦境,范阳公主疽发于背,偃蹇不起,寄华尽心调治未痊。国中二三新进小臣,逆料公主必危,寄华势焰将败,摭拾前过,纠弹一本,说他御敌无策、冒滥居功、欺群误国许多事件。国王览奏大怒,将言寄华削去封爵,不许他重登著作堂,锁去大窖边听罪,公主另选良才别降。令旨已下,随有两个力士,将锒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。寄华看那粪秽狼藉,臭不堪闻,叹道:"我只道到底富贵,岂知有此恶境乎?书生之言,今日验矣!"不觉号啕恸哭起来。
这边噙泪而醒,啐了两声道:"作你娘的怪,这番做这样的恶梦!"看视牲口,那边驴子蹇卧地下,打也打不起来。看他背项之间,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疙瘩。寄儿慌了道:"前番倒失了两头牛,打得苦恼;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,万一死了,又是我的罪过。"忙去打些水来,替他浇洗腐肉,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。拿着锲刀,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,有一科草甚韧,刀斫不断。寄儿性起,连根一拔,拔出泥来。泥松之处,露出石板,哪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。寄儿将锲刀撬将开来,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,里头多是金银。寄儿看见,慌了手脚,擦擦眼道:"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?"定睛一看,草木树石,天光云影,眼前历历可数。料道非梦,便把锲刀草昶一撩道:"还干那营生么?"
取起五十两一大锭在手,权把石板盖上,仍将泥草遮覆,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。未敢竟说出来,先对莫翁道:"寄儿蒙公公相托,一向看牛不差。近来时运不济,前日失了两头牛,今蹇驴又生病,寄儿看管不来。今有大银一锭,纳与公公,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,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,放了寄儿,另着人放牧罢。"莫翁看见是锭大银,吃惊道:"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,只有些零星碎银,自不见这样大锭,你却从何处得来?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?你快说个明白,若说得来历不明,我须把你送出官府,究问下落。"寄儿道:"好教公公得知,这东西多哩。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。"莫翁骇道:"在那里?"寄儿道:"在山边一个所在,我因斫草掘着的,今石板盖着哩。"
莫翁情知是藏物,急叫他不要声张,悄悄问寄儿,到那所在来。寄儿指与莫翁,揭开石板来看,果是一窖金银,不计其数。莫翁喜得打跌,拊着寄儿背道:"我的儿,偌多金银东西,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!今番不要看牛了,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,掌管帐目。这些牛只,另自雇人看管罢。"两人商量,把个草昶来里外用乱草补塞,中间藏着窖中物事。莫翁前走,寄儿驼了后随,运到家中放好,仍旧又用前法去取。不则一遭,把石窖来运空了。莫翁到家,欢喜无量,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,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。寄儿的床铺,多换齐整了。寄儿想道:"昨夜梦中吃苦,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,今日反得好处。果然,梦是反的,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?那五字真言,不要念他了。"
其夜睡去,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,发在养济院中度日。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来道:"落叶辞柯,人生几何!六战国而漫流人血,三神山而杳隔鲸波。任夸百斛明珠,虚延遐算;若有一卮芳酒,且共高歌。"寄儿闻歌,认得此人,邀住他道:"前日承先生之教,不能依从。今日至于此地,先生有何高见,可以救我?"那书生不慌不忙,说出四句来道:"颠颠倒倒,何时局了?遇着漆园,还汝分晓。"说罢,书生飘然而去。寄华扯住不放,被他袍袖一摔,闪得一跌,即时惊醒,张目道:"还好,还好。一发没出息,弄到养济院里去了。"
须臾,莫翁走出堂中。原来莫翁因得了金银,晚间对老姥说道:"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,功不可忘。我与你没有儿女,家事无传。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,虽道好没取得他的。不如认义他做个儿子,把家事付与他,做了一家一计,等他养老了我们,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。"老姥道:"说得有理。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,别处平白地寻将来,要承当家事,我们也气不干。今这个寄儿,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,就认义他做了儿子,传我家事,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,不叫得过分。"商量已定,莫翁就走出来,把这意思说与寄儿。寄儿道:"这个折杀小人,怎么敢当?"莫翁道:"若不如此,这些东西,我也何名享受你的?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,主意已定,不可推辞。"寄儿没得说,当下纳头拜了四拜,又进去把老姥也拜了。自此改名为莫继,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。本是驴前厮养,今为舍内螟蛉。何缘分外亲热?只看黄金满嬴。
却是此番之后,晚间睡去,就做那险恶之梦。不是被火烧水没,便是被盗劫官刑。初时心里道:"梦里虽不妙,日里落得好处,不像前番做快活梦时,日里受辛苦。"以为得意。后来到得夜夜如此,每每惊魇不醒,才有些慌张。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,却不甚灵了。你道何故?只因财利迷心,身家念重,时时防贼发火起,自然梦魂颠倒,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,饱食安眠,夜夜梦里消遥,享那王公之乐?莫继要寻前番梦境,再不能够,心里鹘突,如醉如痴,生出病来。
莫翁见他如此,要寻个医人治他。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,口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。莫翁接到厅上,教莫继出来相见。原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,见了莫继道:"你的梦还未醒么?"莫继道:"师父,你前者教我真言,我不曾忘了。只是前日念了,夜夜受用。后来因夜里好处多,应着日里歹处,一程儿不敢念,便再没快活的梦了。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,不知何故。"道人道:"我这五字真言,乃是主夜神咒。《华严经》云:‘善财童子参善知识,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,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。神言我得菩萨破一切生痴暗法,光明解脱。‘所以持念百遍,能生欢喜之梦。前见汝苦恼不过,故使汝梦中快活。汝今日间要享富贵,晚间宜享恐怖,此乃一定之理。人世有好必有歉,有荣华必有销歇,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?"莫继言下大悟,倒身下拜道:"师父,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,要那富贵无干,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,不如跟的师父出家去罢!"道人道:"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。老仙道汝有道骨,特遣我来度汝的。汝既见了境头,宜早早回首。"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、莫姥。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,不好相留;况他身子去了,遗下了无数金银,两人尽好受用,有何不可?只得听他自行。莫继随也披头发,挽做两丫髻,跟着道人云游去了。后来不知所终,想必成仙了道去了。看官不信,只看《南华真经》有此一段因果。话本说彻,权作散场。总因一片婆心,日向痴人说梦。此中打破关头,棒喝何须拈弄?
卷二十 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
诗曰:
世人结交须黄金,黄金不多交不深。总令然诺暂相许,终是悠悠行路心。
这四句乃是唐人之诗,说天下多是势利之交,没有黄金成不得相交。这个意思还说得浅,不知天下人但是见了黄金,连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顾了。不要说相交的,总是至亲骨肉,关着财物面上,就换了一条肚肠,使了一番见识,当面来弄你算计你,几时见为了亲眷不要银子做事的?几曾见眼看亲眷富厚不想来设法要的?至于撞着有些不测事体,落了患难之中,越是平日往来密的,头一场先是他骗你起了。
直隶常州府武进县有一个富户,姓陈名定。有一妻一妾,妻巢氏,妾丁氏。妻已中年,妾尚少艾。陈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淡些,在丁氏面上浓些,却也相安无说。巢氏有兄弟巢大郎,是一个鬼头鬼脑的人,奉承得姊夫姊姊好。陈定托他掌管家事,他内外揽权,百般欺侵,巴不得姊夫有事,就好科派用度,落来肥家。一日巢氏偶染一病。大凡人病中,性子易得惹气。又且其夫有妾,一发易生疑忌,动不动就呕气,说道:"巴不得我死了,让你们自在快乐,省做你们眼中钉。"那陈定男人家心性,见大娘有病在床,分外与小老婆肉麻的榜样,也是有的。遂致巢氏不堪,日逐嗔恼骂詈。也是陈定与丁氏合该悔气,平日既是好好的,让他是个病人,忍耐些个罢了。陈定见他聒絮不过,回答他几句起来。巢氏倚了病势,要死要活的颠了一场。陈定也没好气的,也不来管他好歹。巢氏自此一番,有增无减。陈定慌了,竭力医祷无效,丁氏也自尽心伏侍。争奈病痛犯拙,毕竟不起,呜呼哀哉了。
陈定平时家里饱暖,妻妾享用,乡邻人忌克他的多,看想他的也不少。今闻他大妻已死,有晓得他病中相争之事的,来挑着巢大郎道:"闻得令姊之死,起于妻妾相争。你是他兄弟,怎不执命告他?你若进了状,我邻里人家少不得要执结人命虚实,大家有些油水。"巢大郎是个乖人,便道:"我终日在姊夫家里走动,翻那面皮不转。不若你们声张出首,我在里头做好人,少不得听我处法,我就好帮衬你们了。只是你们要硬着些,必是到得官,方起发得大钱。只说过了,处来要对分的。"邻里人道:"这个当得。"两下写开合同。果然邻里间合出三四个要有事、怕太平的来,走到陈定家里喧嚷说:"人命死得不明,必要经官,入不得殓。"巢大郎反在里头劝解,私下对陈定说:"我是亲兄弟,没有说话,怕他外人怎的。"陈定谢他道:"好舅舅,你退得这些人,我自重谢你。"巢大郎即时扬言道:"我姊姊自是病死的,有我做兄弟的在此,何劳列位多管?"邻里人自有心照,晓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,假意道:"你自私受软口汤,到来吹散我们。我们自有说话处!"一哄而散。
陈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,怎知他却暗里串通地方,已自出首武进县了。武进县知县是个贪夫,其时正有个乡亲在这里打抽丰,未得打发,见这张首状,是关着人命,且晓得陈定名字是个富家,要在他身上设处些,打发乡亲起身。立时准状,佥牌来拿陈定到官。不由分说,监在狱中。陈定急了,忙叫巢大郎到监门口与他计较,叫他快寻分上。巢大郎正中机谋,说道:"分上固要,原首人等也要洒派些,免得他每做对头,才好脱然无累。"陈定道:"但凭舅舅主张,要多少时,我写去与小妾,教他照数付与舅舅。"巢大郎道:"这个定不得数,我去用看,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。"陈定道:"只要快些完得事,就多着些也罢了。"巢大郎别去,就去寻着了这个乡里,与他说倒了银子,要保全陈定无事。陈定面前说了一百两,取到了手,实与得乡里四十两。乡里是要紧归去之人,挑得篮里便是菜,一个信送将进去,登时把陈定放了出来。巢大郎又替他说合地方邻里,约费了百来两银子,尽皆无说。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虚帐,又与众人私下平分,替他做了好些买卖,当官归结了。
乡里得了银子,当下动身回去。巢大郎心不足,想道:"姊夫官事,其权全在于我,要息就息。前日乡里分上,不过保得出狱,何须许多银子?他如今已离了此处,不怕他了,不免赶至中途,倒他的出来。"遂不通陈定知道,竟连夜赶到丹阳,撞见乡里正在丹阳写轿,一把扭住,讨取前物。乡里道:"已是说倒见效过的,为何又来翻帐?"巢大郎道:"官事问过,地方原无词说,尸亲愿息,自然无事的。起初无非费得一保,怎值得许多银子?"两不相服,争了半日。巢大郎要死要活,又要首官。那个乡里是个有体面的,忙忙要走路,怎当得如此歪缠?恐怕惹事,忍着气拿出来还了他。巢大郎千欢万喜转来了。乡里受了这场亏,心里不甘,捎个便信把此事告诉了武进县知县。
知县大怒,出牌重问,连巢大郎也标在牌上,说他私和人命,要拿来出气。巢大郎虚心,晓得是替乡里报仇,预先走了。只苦的是陈定,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,不由分说,先是一顿狠打,发下监中。出牌吊尸,叫集了地方人等简验起来。陈定不知是那里起的祸,没处没法一些手脚。知县是有了成心的,只要从重坐罪,先吩咐仵作报伤要重。仵作揣摩了意旨,将无作有,多报的是拳殴脚踢致命伤痕。巢氏幼时喜吃甜物,面前牙齿落了一个,也做硬物打落之伤。竟把陈定问了斗殴杀人之律,妾丁氏威逼期亲尊长致死之律,各问绞罪。陈定央了几个分上来说,只是不听。丁氏到了女监,想道:"只为我一身,致得丈夫受此大祸;不若做我一个不着,好歹出了丈夫。"他算计定了。解审察院,见了陈定,遂把这话说知。当官招道:"不合与大妻厮闹,手起凳子打落门牙,即时晕地身死。并与丈夫陈定无干。"察院依口词,驳将下来。刑馆再问,丁氏一口承认。丁氏晓得有了此一段说话在案内了,丈夫到底脱罪。然必须身死,问官方肯见信,作做实据,游移不得,亦且丈夫可以速结,是夜在监中自缢而死。狱中呈报,刑馆看详巢氏之死。既系丁氏生前招认下手,今已惧罪自尽,堪以相抵,原非死后添情推卸,陈定止断杖赎发落。
陈定虽然死了爱妾,自却得释放,已算大喜,一喜一悲。到了家内,方才见有人说巢大郎许多事迹:"这件是非,全是他起的,在里头打偏手使用,得了偌多东西。还不知足,又去知县、乡里处拔短梯,故重复弄出这个事来,他又脱身走了。枉送了丁氏一条性命。"陈定想着丁氏舍身出脱他罪一段好情,不觉越恨巢大郎得紧了,只是逃去未回,不得见面。
后来知县朝觐去了,巢大郎已知陈定官司问结,放胆大了,喜气洋洋,转到家里。只道陈定还未知其奸,照着平日光景前来探望。陈定虽不说破甚么,却意思冷淡了好些。巢大郎也看得出,且喜财物得过,尽几时的受用,便姊夫怪了也不以为意。岂知天理不容,自见了姊夫家来,他妻子便癫狂起来,口说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说话,嚷道:"好兄弟,我好端端死了,只为你要银子,致得我粉身碎骨,地下不宁!你快超度我便罢,不然,我要来你家作祟,领两个人去!"巢大郎惊得只是认不是讨饶,去请僧道念经设醮。安静得两日,又换了一个声口道:"我乃是陈妾丁氏。大娘死与我何干?为你家贪财,致令我死于非命。今须偿还我!"巢大郎一发惧怕,烧纸拜献,不敢吝惜,只求无事。怎当得妻妾两个,推班出色,递换来扰?不够几时,把所得之物干净弄完。宁可赔了些,又不好告诉得人,姊夫那里又不作准了,恹恹气色,无情无绪,得病而死。此是贪财害人之报。可见财物一事,至亲也信不得,上手就骗害的。
小生如今说着宋朝时节一件事,也为至亲相骗,后来报得分明,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,做一回正话。
利动人心不论亲,巧谋赚取橐中银。直从江上巡回日,始信阴司有鬼神。
却说宋时靖康之乱,中原士大夫纷纷避地,大多尽入闽广之间。有个宝文阁学士贾谠之弟贾谋,以勇爵入官,宣和年间为诸路廉访使者。其人贪财无行,诡诈百端。移来岭南,寓居德庆府。其时有个济南商知县,乃是商侍郎之孙,也来寄居府中。商知县夫人已死,止有一小姐,年已及笄。有一妾,生二子,多在乳抱。家资颇多,尽是这妾掌管。小姐也在里头照料,且自过得和气。贾廉访探知商家甚富,小姐还未适人,遂为其子贾成之纳聘,取了过门。后来商知县死了,商妾独自一个管理内外家事,抚养这两个儿子。商小姐放心不下,每过十来日,即到家里看一看两个小兄弟,又与商妾把家里遗存黄白东西在箱匣内的,查点一查点,及逐日用度之类,商量计较而行,习以为常。
一日,商妾在家,忽见有一个承局打扮的人,来到堂前,口里道:"本府中要排天中节,是合府富家大户金银器皿、绢段绫罗,尽数关借一用,事毕一一付还。如有隐匿不肯者,即拿家属问罪,财物入官。有一张牒文在此。"商妾颇认得字义,见了府牒,不敢不信,却是自家没有主意,不知该应怎的。回言道:"我家没有男子正人,哥儿们又小,不敢自做主。还要去贾廉访宅上,问问我家小姐与姐夫贾衙内,才好行止。"承局打扮的道:"要商量快去商量,府中限紧,我还要到别处去催齐回话的,不可有误!"商妾见说,即差一个当直的到贾家去问。须臾,来回言道:"小人到贾家,入门即撞见廉访相公问小人来意。小人说要见姐姐与衙内,廉访相公问道见他怎的,小人把这里的事说了一遍。廉访相公道:‘府间来借,怎好不与?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。小官人与娘子处,我替他说知罢了。‘小人见廉访是这样说,小人就回来了,因恐怕家里官府人催促,不去见衙内与姐姐。"商妾见说是廉访相公教借与他,必是不妨。遂照牒文所开,且是不少。终久是女娘家见识,看事不透,不管好歹多搬出来,尽情交与这承局打扮的,道:"只望排过节,就发来还了,自当奉谢。"承局打扮的道:"那不消说,官府门中岂肯少着人家的东西?但请放心,把这张牒文留下,若有差池,可将此做执照,当官禀领得的。"当下商妾接了牒文,自去藏好。这承局打扮的捧着若干东西,欣然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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