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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明·凌濛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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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游玩间,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,仪容甚武,也来看玩。回风虽是遮遮掩掩,却没十分好躲避处。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,不转眼的上下瞟觑,跟定了他两人,步步傍着不舍。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,急忙下山。将到船边,只见大汉也下山来,口里一声胡哨,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,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汉来,对岸上大汉声喏。大汉指定回风道:"取了此人献大王去!"众人应一声,一齐动手,犹如鹰拿燕雀,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,拽起满篷,望洞庭湖中而去,汪秀才只叫得苦。这湖中盗贼去处,窟穴甚多,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弄的去了。凄凄惶惶,双出单回,甚是苦楚。正是:不知精爽落何处,疑是行云秋水中。
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,难道就是这样罢了?他是个有擘划的人,即忙着人四路找听,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,即贴了榜文:"但有知风来报的,赏银百两。"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,出着重赏招票。从古道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,汪秀才一日到省下来,有一个都司向承勋,是他的相好朋友,摆酒在黄鹤楼请他。饮酒中间,汪秀才凭栏一望,见大江浩渺,云雾苍茫,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一个所在,投袂而起,亢声长歌苏子瞻《赤壁》之句云:"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"歌之数回,不觉潸然泪下。向都司看见,正要请问,旁边一个护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:"秀才饮酒不乐,得非为家姬失去否?"汪秀才道:"汝何以知之?"家丁道:"秀才遍榜街衢,谁不知之!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饮,管还秀才一个下落。"汪秀才纳头便拜道:"若得知一个下落,百觥也不敢辞。"向都司道:"为一女子,直得如此着急?且满饮三大卮,教他说明白。"汪秀才即取大卮过手,一气吃了三巡。再斟一卮,奉与家丁道:"愿求壮士明言,当以百金为寿。"家丁道:"小人是兴国州人,住居阖闾山下,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。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,有几个兄弟,多有勇力,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够当。他这一族最大,江湖之间各有头目,惟他是个主。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来,进与大官人,甚是快活,终日饮酒作乐。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,所以备细得知。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。"汪秀才道:"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,这消息是真了。"向都司便道:"他这人慷慨好义,虽系草窃之徒,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,上司处也私有进奉,盘结深固,四处响应,不比其他盗贼,可以官兵缉拿得的。若是尊姬被此处弄了去,只怕休想再合了,天下多美妇人,仁兄只宜丢开为是。且自畅饮,介怀无益。"汪秀才道:"大丈夫生于世上,岂有爱姬被人所据,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?某虽不才,誓当返此姬,以博一笑。"向都司道:"且看仁兄大才,谈何容易!"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,开怀畅饮而散。
次日,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,以谢报信之事。就与都司讨此人去做眼,事成之后,再奉五十金,以凑百两。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,立命家丁到汪秀才处听凭使用,看他怎么作为。家丁接了银子,千欢万喜,头颠尾颠,巴不得随着他使唤了。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。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,写下一状,先到兵巡衙门去告。兵巡看状,见了柯陈大等名字,已自心里虚怯,对这汪秀才道:"这不是好惹的。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,我若行个文书下去,差人拘拿对理,必要激起争端,致成大祸,决然不可。"汪秀才道:"小生但求得一纸牒文,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,取讨人口,不须大人的公差,也不到得与他争竞,大人可以放心。"兵巡见他说得容易,便道:"牒文不难,即将汝状判准,排号用印,付汝持去就是了。"汪秀才道:"小生之意,也只欲如此,不敢别求多端,有此一纸,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。"兵巡似信不信,吩咐该房如式端正,付与汪秀才。
汪秀才领了此纸,满心欢喜,就象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,来见向都司道:"小生状词已准,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。"都司摇头道:"若要我们出力,添拨兵卒,与他厮斗,这决然不能的。"汪秀才道:"但请放心,多用不着,我自有人。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,要借一只,巡江哨船,要借二只,与平日所用伞盖旌旗冠服之类,要借一用。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,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够了。"向都司道:"意欲何为?"汪秀才道:"汉家自有制度,此时不好说得,做出便见。"向都司依言,尽数借与汪秀才。汪秀才大喜,罄备了一个多月粮食,唤集几十个家人;又各处借得些号衣,多打扮了军士,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。鼓吹喧阗,竟象武官出汛一般。有诗为证:舳舻千里传赤壁,此日江中行画袴。将军汉号是楼船,这回投却班生笔。
汪秀才驾了楼船,领了人从,打了游击牌额,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。未到岸四五里,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。一个是向家家丁。一个是心腹家人汪贵,拿了一张硬牌,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,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。就带了几个红帖,把汪姓去了一画,帖上写名江万里,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。几个兄弟,每人一个帖子,说新到地方的官,慕大名就来相拜。两人领命去了。汪秀才吩咐舡户,把舡慢慢自行。且说向家家丁是个熟路,得了汪家重赏,有甚不依他处?领了家人汪贵,一同下在哨船中了,顷刻到了岸边,掮了硬牌上岸,各处一说,多晓得新官舡到,整备迎接。家丁引了汪贵同到一个所在,原来是一座庄子,但见:冷气侵人,寒风扑面。三冬无客过,四季少人行。团团苍桧若龙形,郁郁青松如虎迹。已升红日,庄门内鬼火荧荧;未到黄昏,古涧边悲风飒飒。盆盛人酢酱,板盖铸钱炉。蓦闻一阵血腥来,原是强人居止处。
家丁原是地头人,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,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。柯陈大官人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,有甚么疑心?与同兄弟柯陈二、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:"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,他既以礼相待,我当以礼接他。而今吾每办了果盒,带着羊酒,结束鲜明,一路迎将上去。一来见我每有礼体,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风。看他举止如何,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。"商议已定,外报游府船到江口,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,想是就起来了。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,点起二三十名喽罗,牵羊担酒,擎着旗幡,点着香烛,迎出山来。
江秀才船到泊里,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,叫齐轿夫,四抬四插抬上岸来。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,柯陈兄弟站着两旁,打个躬,在前引导,汪秀才吩咐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。抬到厅前,下了轿,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。柯陈大开口道:"大人请坐,容小兄弟拜见。"汪秀才道:"快不要行礼,贤昆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,下官未任之时,闻名久矣。今幸得守此地方,正好与诸公义气相与,所以特来奉拜。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?只是个宾主相待,倒好久长。"柯陈兄弟跪将下去,汪秀才一手扶起,口里连声道:"快不要这等,吾辈豪杰不比寻常,决不要拘于常礼。"柯陈兄弟谦逊一回,请汪秀才坐了,三人侍立。汪秀才急命取坐来,分左右而坐。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,喜出非常,急忙治酒相款。汪秀才解带脱衣,尽情欢宴,猜拳行令,不存一毫形迹。行酒之间,说着许多豪杰够当,掀拳裸袖,只恨相见之晚。柯陈兄弟不唯心服,又且感恩,多道:"若得恩府如此相待,我辈赤心报效,死而无怨。江上有警,一呼即应,决不致自家作孽,有负恩府青目。"汪秀才听罢,越加高兴,接连百来巨觥,引满不辞,自日中起,直饮至半夜,方才告别下船。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,第二日就是柯陈二做主,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,各各请过。柯陈大官人又道:"前日是仓卒下马,算不得数。"又请吃了一日酒,俱有金帛折席。汪秀才多不推辞,欣然受了。
酒席已完,回到船上,柯陈兄弟多来谢拜,汪秀才留住在船上,随命治酒相待。柯陈兄弟推辞道:"我等草泽小人,承蒙恩府不弃,得献酒食,便为大幸,岂敢上叨赐宴?"汪秀才道:"礼无不答,难道只是学生叨扰,不容做个主人还席的?况我辈相与,不必拘报施常规。前日学生到宅上,就是诸君作主;今日诸君见顾,就是学生做主。逢场作戏,有何不可!"柯陈兄弟不好推辞。早已排上酒席,摆设已完。汪秀才定席已毕,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,上场做戏。做的是《桃园结义》、《千里独行》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,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,风此花哄,怎不贪看?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,但听戏文锣鼓为号,即便地开船。趁着月明,沿流放去,缓缓而行,要使舱中不觉。行来数十余里,戏文方完。兴未肯阑,仍旧移席团坐,飞觞行令,乐人清唱,劝酬大乐。汪秀才晓得船已行远,方发言道:"学生承诸君见爱,如此倾倒。可谓极欢。但胸中有一件小事,甚不便于诸君,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。"柯陈兄弟愕然道:"不知何事?但请恩府明言,愚兄弟无不听令。"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,取出那张榜文来捏在手中,问道:"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,说道劫了他爱妾,有此事否?"柯陈兄弟两两相顾,不好隐得。柯陈大回言道:"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,名曰回风,说是汪家的。而今见在小人处,不敢相瞒。"汪秀才道:"一女子是小事,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,非凡人也。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,先将此状告到上司,上司密行此牒,托与学生够当此事。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,岂可兴兵动卒前来搅扰?所以邀请诸君到此,明日见一见上司,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事。"柯陈兄弟见说,惊得面如土色,道:"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?一到公庭必然监禁,好歹是死了!"人人思要脱身,立将起来,推窗一看,大江之中,烟水茫茫,既无舟楫,又无崖岸,巢穴已远,救应不到,再无个计策了。正是:有翅膀飞腾天上,有鳞甲钻入深渊。既无窟地升天术,目下灾殃怎得延?
柯陈兄弟明知着了道儿,一齐跪下道:"恩府救命则个!"汪秀才道:"到此地位,若不见官,学生难以回复;若要见官,又难为公等。是必从长计较,使学生可以销得此纸,就不见官罢了。"柯陈兄弟道:"小人愚昧,愿求恩府良策。"汪秀才道:"汪生只为一妾着急,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飞棹到宅上,取了此妾来船中,学生领去,当官交付还了他,这张牒文可以立销,公等可以不到官了。"柯陈兄弟道:"这个何难!待写个手书与当家的,做个执照,就取了来了。"汪秀才道:"事不宜迟,快写起来。"柯陈大写下执照,汪秀才立唤向家????家丁与汪贵两个到来。他一个是认得路的,一个是认得人的,悄地吩咐,付与执照,打发两只哨船一齐棹去,立等回报。舡中且自金鼓迭奏,开怀吃酒。柯陈兄弟见汪秀才意思坦然,虽觉放下了些惊恐,也还心绪不安,牵筋缩脉,汪秀才只是一味豪兴,谈笑洒落,饮洒不歇。
候至天明,两只哨船已此载得回风小娘子,飞也似的来报,汪秀才立教请过船来。回风过船,汪秀才大喜,叫一壁厢房舱中去,一壁厢将出四锭银子来,两个去的人各赏一锭,两船上各赏一锭。众人齐声称谢。分派已毕,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,与柯陈兄弟作别道:"此事已完,学生竟自回复上司,不须公等在此了。就此请回。"柯陈兄弟感激,称谢救命之恩。汪秀才把柯陈大官人须髯捋一捋道:"公等果认得汪秀才否?我学生便是。那里是甚么新升游击,只为不舍得爱妾,做出这一场把戏。今爱妾仍归于我,落得与诸君游宴数日,备极欢畅,莫非结缘。多谢诸君,从此别矣!"柯陈兄弟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才放下心中疙瘩,不觉大笑道:"原来秀才诙谐至此,如此豪放不羁,真豪杰也!吾辈粗人,幸得陪侍这几日,也是有缘。小娘子之事,失于不知,有愧!有愧!"各解腰间所带银两出来,约有三十余两,赠与汪秀才道:"聊以赠小娘子添妆。"汪秀才再三推却不得,笑而受之。柯陈兄弟求差哨船一送。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,即放上岸。柯陈兄弟殷勤相别,登舟而去。
汪秀才房舱中唤出回风来,说前日惊恐的事,回风呜咽告诉。汪秀才道:"而今仍归吾手,旧事不必再提,且吃一杯酒压惊。"两人如渴得浆,吃得尽欢,遂同宿于舟中。
次日起身,已到武昌码头上。来见向都司道:"承借船只家伙等物,今已完事,一一奉还。"向都司道:"尊姬已如何了?"汪秀才道:"叨仗尊庇,已在舟中了。"向都司道:"如何取得来?"汪秀才把假妆新任、拜他赚他的话,备细说了一遍,道:"多在尊使肚里,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浅。"向都司道:"有此奇事!真正有十二分胆智,才弄得这个伎俩出来。仁兄手段,可以行兵。"当下汪秀才再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,完前日招票上许出之数。另顾下一船,装了回风小娘子;再与向都司讨了一只哨船护送,并载家僮人等。安顿已定,进去回复兵巡道,缴还原牒。兵巡道问道:"此事已如何了,却来缴牒?"汪秀才再把始终之事。备细一禀。兵巡道笑道:"不动干戈,能入虎穴,取出人口,真奇才奇想!秀才他日为朝廷所用,处分封疆大事,料不难矣。"大加赏叹。汪秀才谦谢而出,遂载了回风,还至黄冈。黄冈人闻得此事,尽多惊叹道:"不枉了汪太公之名,真不虚传也!"有诗为证:自是英雄作用殊,虎狼可狎与同居。不须窃伺骊龙睡,已得探还颔下珠。
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
诗云:人命关天地,从来有报施。其间多幻处,造物显其奇。
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,名曰黄圻缭,最产得好瓜。有一老圃,以瓜为业,时时手自灌溉,受惜倍至。圃中诸瓜,独有一颗结得极大,块垒如斗。老圃特意留着,待等味熟,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。一日,手中持了锄头,去圃中掘菜,忽见一个人掩掩缩缩在那瓜地中。急赶去看时,乃是一个乞丐,在那里偷瓜吃,把个篱笆多扒开了。仔细一认,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,已被他打碎,连瓤连子,在那里乱啃。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,不觉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提起手里锄头,照头一下。却原来不禁打,打得脑浆迸流,死于地下。老圃慌了手脚,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,把尸首埋好,上面将泥铺平。且喜是个乞丐,并没个亲人来做苦主讨命,竟没有人知道罢了。
到了明年,其地上瓜愈盛,仍旧一颗独结得大,足抵得三四个小的,也一般加意爱惜,不肯轻采。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,想得个大瓜清解,各处买来,多不中意,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。衙役急了,四处寻访,见说老圃瓜地专有大瓜,遂将钱与买。进圃选择,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,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,买了去。送进衙中,衙中人大喜,见这个瓜大得异常,集了众人共剖。剖将开来,瓤水乱流。多嚷道:"可惜好大瓜,是烂的了。"仔细一看,多把舌头伸出,半晌缩不进去。你道为何?原来满桌都是鲜红血水,满鼻是血腥气的。众人大惊,禀知县令。县令道:"其间必有冤事。"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:"这瓜是那里来的?"买办的道:"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。"县令道:"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恁大?唤他来,我要问他。"
买办的不敢稽迟,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。县令问道:"你家的瓜,为何长得这样大?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?"老圃道:"其余多是常瓜,只有这颗,不知为何恁大。"县令道:"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?"老圃道:"去年也结一颗,没有这样大,略比常瓜大些。今年这颗大得古怪,自来不曾见这样。"县令笑道:"此必异种,他的根毕竟不同,快打轿,我亲去看。"当时抬至老圃家中,叫他指示结瓜的处所。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,看他根是怎么样的,掘不多深,只见这瓜的根在泥中土,却象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。扒开泥土一看,乃是个死人的口张着。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。众人发声喊,把锄头乱挖开来,一个死尸全见。县令叫挖开他口中,满口尚是瓜子。县令叫把老圃锁了,问其死尸之故。老圃赖不得,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、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,从实说了。县令道:"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,原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,他一时屈死,膏液未散,滋长这一棵根苗来。天教我衙中人渴病,拣选大瓜,得露出这一场人命。乞丐虽贱,生命则同;总是偷窃,不该死罪。也要抵偿。"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,后来死于狱中。
可见人命至重。一个乞丐死了,又没人知见的,埋在地下已是一年,又如此结出异样大瓜来,弄一个明白,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。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,露出那一件事来,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,一时显露,说着也古怪。有诗为证:从来见说没头事,此事没头真莫猜。及至有时该发露,一头弄出两头来。
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。他那边土俗,但是有资财的,就呼为朝奉;盖宋时有朝奉大夫,就象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,总是尊他。这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,真所谓饱暖生淫欲,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。见人家妇女生得有些姿容的,就千方百计,必要弄他到手才住。随你费下几多东西,他多不吝,只是以成事为主。所以花费的也不少,上手的也不计其数。自古道天道祸淫,才是这样贪淫不歇,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,直教你破家辱身,急忙分辨得来,已吃过大亏了,这是后话。
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,姓李,叫做李方哥。有妻陈氏,生得十分娇媚,丰采动人。程朝奉动了火,终日将买酒为由,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。虽是缠得熟分了,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,一时也够搭不上。程朝奉道:"天下的事,惟有利动人心,这家子是贫难之人,我拚舍着一主财,怕不上我的钩?私下钻求,不如明买。"一日对李方哥道:"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?"李方哥道:"靠朝奉福荫,借此度得夫妻两口,便是好了。"程朝奉道:"有得赢余么?"李方哥道:"若有得一两二两赢余,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;而今只好绷绷拽拽,朝升暮合过去,那得赢余?"程朝奉道:"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银子做本钱,你心下何如?"李方哥道:"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,便多做些好酒起来,开个兴头的糟坊,一年之间度了口,还有得多。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。就是有人肯借,欠下了债要赔利钱,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。"朝奉道:"我看你做人也好,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,我便与你二三十两,也不打紧。"李方哥道:"二三十两是朝奉的毫毛,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。只是朝奉怎么肯?"朝奉道:"肯到肯,只要你好心。"李方哥道:"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?"朝奉笑道:"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,是不费你本钱的,我借来用用,仍旧还你。若肯时,我即时与你三十两。"李方哥道:"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?况且用过就还,有甚么不奉承了朝奉,却要朝奉许多银子?"朝奉笑道:"只怕你不肯。你肯了,又怕你妻子不舍得。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,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成讲兑。今日空口说白话,未好就明说出来。"笑着去了。
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:"不知是要我家甚么物件?"陈氏想一想道:"你听他油嘴,若是别件动用物事,又说道借用就还的,随你奢遮宝贝,也用不得许多贯钱,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话了。你男子汉放些主意出来,不要被他腾倒。"李方哥笑笑道:"那有此话!"隔了一日,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银子来,对李方哥道:"银子已现有在此,打点送你的了。只看你每意思如何。"朝奉当面打开包来,白灿灿的一大包,李方哥见了,好不眼热,道:"朝奉明说是要怎么,小人好如命奉承。"朝奉道:"你是个晓事人,定要人说个了话,你自想家里是甚东西是我用得着的,又这般值钱就是了。"李方哥道:"教小人没想处,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,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,一件也不曾有。"朝奉笑道:"正是身上的,那个说是身子外边的?"李方哥通红了脸道:"朝奉没正经!怎如此取笑?"朝奉道:"我不取笑,现钱买现货,愿者成交。若不肯时,也只索罢了,我怎好强得你?"说罢,打点袖起银子了。自古道:清酒红人面,黄金黑世心。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,便呆着眼不开口,尽有些沉吟不舍之意。程朝奉早已瞧科,就中取着三两多重一锭银子,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:"且拿着这锭去做样,一样十锭就是了。你自家两个计较去。"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。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,见接了银子,晓得有了机关,说道:"我去去再来讨回音。"
李方哥进到内房,与妻陈氏说道:"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,原来真是此意。被我抢白了一顿,他没意思,把这锭银子作为陪礼,我拿将来了。"陈氏道:"你不拿他的便好,拿了他的,已似有肯意了。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?"李方哥道:"我一时没主意拿了,他临去时就说:‘像得我意,十锭也不难。‘我想我与你在此苦挣一年,挣不出几两银子来。他的意思,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钱,我每不如将计就计哄他,与了他些甜头,便起他一主大银子,也不难了。也强如一盏半盏的与别人论价钱。"李方哥说罢,就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,陈氏拿到手来看一看道:"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,就舍得老婆养汉了?"李方哥道:"不是舍得,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,我们拚忍着一时羞耻,一生受用不尽了。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,我们又不是甚么阀阅人家,就守着清白,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,落得和同了些。"陈氏道:"是倒也是,羞人答答的,怎好兜他?"李方哥道:"总是做他的本钱不着,我而今办着一个东道在房里,请他晚间来吃酒,我自到外边那里去避一避。等他来时,只说我偶然出外就来的,先做主人陪他饮酒,中间他自然撩拨你,你看着机会,就与他成了事。等得我来时,事已过了,可不是不知不觉的落得赚了他一主银子?"陈氏道:"只是有些害羞,使不得。"李方哥道:"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,有甚么羞?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,又不要你先去兜他,只看他怎么样来,才回答他就是,也没甚么羞处。"陈氏见说,算来也不打紧的,当下应承了。
李方哥一面办治了东道,走去邀请程朝奉,说道:"承朝奉不弃,晚间整酒在小房中,特请朝奉一叙,朝奉就来则个。"程朝奉见说,喜之不胜,道:"果然利动人心,他已商量得情愿了。今晚请我,必然就成事。"巴不得天晚前来赴约。从来好事多磨,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,只见一般儿朝奉姓汪的,拉着他水口去看甚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,一把拉了就走。程朝奉推说没工夫得去,他说:"有甚么贵干?"程朝奉心忙里,一时造不出来。汪朝奉见他没得说,便道:"原没事干,怎如此推故扫兴?"不管三七二十一,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,一推一攮的,牵的去了。到了那里,汪朝奉看得中意,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,在那里入马,程朝奉心上有事,被带住了身子,好不耐烦。三杯两盏,逃了席就走,已有二更天气。此时李方哥已此寻个事由,避在朋友家里了,没人再来相邀的。程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,见店门不关,心下意会了。进了店,就把门拴着。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,抬眼望见房中灯烛明亮,酒肴罗列,悄无人声。走进看时,不见一个人影,忙把桌上火移来一照,大叫一声"不好了!"正是: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一桶雪水来。程朝奉看时,只见满地多是鲜血,一个没头的妇人淌在血泊里,不知是甚么事由,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。抽身出外,开门便走,到了家里,只是打颤,蹲站不定,心头丕丕的跳。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,一味惶惑不题。
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,料道程朝奉与妻子事体已完,从容到家,还好趁吃杯儿酒。一步步踱将回来,只见店门开着,心里道:"那朝奉好不精细,既要私下做事,门也不掩掩着。"走到房里,不见甚么朝奉,只有个没头的尸首躺在地下。看看身上衣服,正是妻子,惊得乱跳道:"怎的起?怎的起?"一头哭,一头想道:"我妻子已是肯的,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,便把来杀了?须与他讨命去!"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,锁上了门,径奔到程朝奉家敲门。程朝奉不知好歹,听得是李方哥声音,正要问他个端的,慌忙开出门来,李方哥一把扭住道:"你干的好事!为何把我妻子杀了?"程朝奉道:"我到你家,并不见一人,只见你妻子已杀倒在地,怎说是我杀了?"李方哥道:"不是你是谁?"程朝奉道:"我心里爱你的妻子,若是见了,奉承还恐不及,舍得杀他?你须访个备细,不要冤我!"李方哥道:"好端端两口住在家里,是你来起这些根由,而今却把我妻子杀了,还推得那个?和你见官去,好好还我一个人来!"
两下你争我嚷,天已大明,结扭了一直到府里来叫屈。府里见是人命事,准了状,发与三府王通判审问这件事。王通判带了原、被两人,先到李家店中相验尸首。相得是个妇人身体,被人用刀杀死的,现无头颅。通判着落地方把尸盛了,带原、被告到衙门来,先问李方哥的口词。李方哥道:"小人李方哥,妻陈氏,是开酒店度日的。是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,乘小人不在,以买酒为由来强奸他。想是小人妻子不肯,他就杀死了。"通判问:"程某如何说?"程朝奉道:"李方夫妻卖酒,小人是他的熟主顾。李方昨日来请小人去吃酒,小人因有事去得迟了些。到他家里,不见李方,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,小人慌忙走了家来,与小人并无相干。"通判道:"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强奸他,你又说是他请你到家;他既请你,是主人了,为何他反不在家?这还是你去强奸是真了。"程朝奉道:"委实是他来请小人,小人才去的。当面在这里,老爷问他,他须赖不过。"李方道:"请是小人请他的,小人未到家,他先去强奸,杀了人了。"王通判道:"既是你请他,怎么你未到家,他到先去行奸杀人?你其时不来家做主人,到在那里去了?其间必有隐情。"取夹棍来,每人一夹棍,只得多把实情来说了。李方哥道:"其实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,许了小人银两,要与小人妻子同吃酒。小人贪利,不合许允,请他吃酒是真。小人怕碍他眼,只得躲过片时。后边到家,不想妻子被他杀死在地,他逃在家里去了。"程朝奉道:"小人喜欢他妻子,要营够他是真。他已自许允请小人吃酒了,小人为甚么反要杀他?其实到他家时,妻子已不知为何杀死了。小人慌了,走了回家,实与小人无干。"通判道:"李方请吃酒,卖奸是真;程某去时,必是那妇人推拒,一时杀了也是真。平白地要谋奸人妻子,原不是良人行径,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偿了。"程朝奉道:"小人不合见了美色,辄起贪心,是小人的罪了。至于人命,委实不知。不要说他夫妇商同请小人吃酒,已是愿从的了;即使有些勉强,也还好慢慢央求,何至下手杀了他?"王通判恼他奸淫起祸,那里听他辨说?要把他问个强奸杀人死罪。却是死人无头,又无行凶器械,成不得招。责了限期,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颗头出来。正是:官法如炉不自由,这回惹着怎干休?方知女色真难得,此日何来美妇头?
程朝奉比过几限,只没寻那颗头处。程朝奉诉道:"便做道是强奸不从,小人杀了,小人藏着那颗头做甚么用,在此挨这样比较?"王通判见他说得有理,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杀了这妇人,也不可知。且把程朝奉与李方哥多下在监里了,便叫拘集一干邻里人等,问他事体根由与程某杀人真假。领里人等多说:"他们是主雇家,时常往来的,也未见甚么奸情事。至于程某是个有身家的人,贪淫的事或者有之,从来也不曾见他做甚么凶恶歹事过来。人命的事,未必是他。"通判道:"既未必是程某,你地方人必晓得李方家的备细,与谁有仇,那处可疑,该推详得出来。"邻里人等道:"李方平日卖酒,也不见有甚么仇人。他夫妻两口做人多好,平日与人斗口的事多没有的。这黑夜间不知何人所杀,连地方人多没猜处。"通判道:"你们多去外边访一访。"
众人领命正要走出,内中一个老者走上前来禀道:"据小人愚见,猜着一个人,未知是否。"通判道:"是那个?"只因说出这个人来,有分交:乞化游僧,明投三尺之法;沉埋朽骨,趁白十年之冤。正是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老者道:"地方上向有一个远处来的游僧,每夜敲梆高叫,求人布施,已一个多月了。自从那夜李家妇人被杀之后,就不听得他的声响了。若道是别处去了,怎有这样恰好的事?况且地方上不曾见有人布施他的,怎肯就去?这个事着实可疑。"通判闻言道:"杀人作歹,正是野僧本等,这疑也是有理的。只那寻这个游僧处?"老者道:"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老爷唤那程某出来说与他知道,他家道殷富,要明白这事,必然不吝重赏。这游僧也去不久,不过只在左近地方,要访着他也不难的。"通判依言,狱中带出程朝奉来,把老者之言说与他。程朝奉道:"有此疑端,便是小人生路。只求老爷与小人做主,出个广捕文书,着落几个应捕四处寻访,小人情愿立个赏票,认出谢金就是。"当下通判差了应捕出来,程朝奉托人邀请众应捕说话,先送了十两银子做盘费,又押起三十两,等寻得着这和尚,即时交付,众应捕应承去了。
原来应捕党与极多,耳目最众,但是他们上心的事,没有个访拿不出的。见程朝奉是可扰之家,又兼有了厚赠,怎不出力?不上一年,已访得这叫夜僧人在宁国府地方乞化,夜夜街上叫了转来,投在一个古庙里宿歇。众应捕带了一个地方人,认得面貌是真,正是在岩子镇叫夜的了。众应捕商量道:"人便是这个人了,不知杀人是他不是他,就是他了,没个凭据,也不好拿得他,只可智取。"算计去寻了一件妇人衣服,把一个少年些的应捕打扮起来,装做了妇人模样。一同众人去埋伏在一个林子内,是街上回到古庙必经之地。守至更深,果然这僧人叫夜转来。捧了梆,正自独行,林子里假做了妇人,低声叫道:"和尚,还我头来!"初时一声,那僧人已吃了一惊,立定了脚,昏黑之中,隐隐见是个穿红的妇人,心上虚怯不过了。只听得一声不了。又叫:"和尚,还我头来!"连叫不止。那僧人慌了,颤笃笃的道:"头在你家上三家铺架上不是?休要来缠我!"众人听罢,情知杀人事已实,胡哨一声,众应捕一齐钻出,把个和尚捆住,道:"这贼秃!你岩子镇杀了人,还躲在这里么?"先是一顿下马威,打软了,然后解到府里来。
通判问应捕如何拿得着他,应捕把假装妇人吓他、他说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话禀明白了。带过僧人来。僧人明知事已露出,混赖不过,只得认道:"委实杀了妇人是的。"通判道:"他与你有甚么冤仇,杀了他?"僧人道:"并无冤仇,只因那晚叫夜,经过这家门首。见店门不关,挨身进去,只指望偷盗些甚么。不晓得灯烛明亮,有一个美貌的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,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不动火,抱住求奸。他抵死不肯,一时性起,拔出戒刀来杀了,提了头就走。走将出来,才想道要那头做甚么?其时把来挂在上三家铺架上了。只是恨他那不肯,出了这口气。当时连夜走脱此地,而今被拿住,是应得偿他命的,别无他话。"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铺上人来,问道:"和尚招出人头在铺架上,而今那里去了?"铺上人道:"当时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上,天明时见了,因恐怕经官受累,悄悄将来移上前去十来家赵大门首一棵树上挂着。已后不知怎么样了。"通判差人押了这三家铺人,来提赵大到官。赵大道:"小人那日蚤起,果然见树上挂着一颗人头。心中惊惧,思要首官,诚恐官司牵累,当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园了。"通判道:"而今现在那里么?"赵大道:"小人其时就怕后边或有是非,要留做证见,埋处把一棵小草树记认着的,怎么不现在?"通判道:"只怕其间有诈伪,须得我亲自去取验。"
通判即时打轿,抬到赵大家里,叫赵大在前引路。引至后园中,赵大指着一处道:"在这底下。"通判叫从人掘将下去,刚钯得土开,只见一颗人头连泥带土,毂碌碌滚将出来。众人发声喊道:"在这里了!"通判道:"这妇人的尸首,今日方得完全。"从人把泥土拂去。仔细一看,惊道:"可又古怪!这妇人怎生是有髭须的?"送上通判看时,但见这颗人头:双眸紧闭,一口牢关。颈子上也是刀刃之伤,嘴儿边却有须髯之覆。早难道骷髅能作怪,致令得男女会差池?王通判惊道:"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头,不是那妇人的了!这头又出见得作怪,其中必有跷蹊。"喝道:"把赵大锁了!"寻那赵大时,先前看见掘着人头不是妇人的,已自往外跑了。王通判就走出赵大前边屋里,叫抬张桌儿做公座坐了,带那赵大的家属过来,且问这颗人头的事。赵大妻子一时难以支吾,只得实招道:"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,被赵大杀了,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。"通判道:"适才赵大在此,而今躲在那里了?"妻子道:"他方才见人头被掘将出来,晓得事发,他一径出门,连家里多不说那里去了。"王通判道:"立刻的事,他不过走在亲眷家里,料去不远,快把你家甚么亲眷住址,一一招出来。"妻子怕动刑法,只得招道:"有个女婿姓江,做府中令史,必是投他去了。"通判即时差人押了妻子,竟到这江令史家里来拿。通判坐在赵大家里,立等回话。果然瓮中捉鳖,手到拿来。
且说江令史是衙门中人,晓得利害,见丈人赵大急急忙忙走到家来,说道:"是杀人事发,思要藏避。"令史恐怕累及身家,不敢应承,劝他往别处逃走。赵大一时未有去向,心里不决。正踌躇间,公差已押着妻子来要人了。江令史此时火到身上,且自图灭熄,不好隐瞒,只得付与公差,仍带到赵大自己家里来。妻子路上已自对他说道:"适才老爷问时,我已实说了。你也招了罢,免受痛苦。"赵大见通判时,果然一口承认。通判问其详细,赵大道:"这姓马的先与小人有些仇隙,后来在山路中遇着,小人因在那里砍柴,带得刀在身边,把他来杀了。恐怕有人认得,一时传遍,这事就露出来,所以既剥了他的衣服,就割下头来藏到家里。把衣服烧了,头埋在园中。后来马家不见了人,寻问时,只见有人说山中有个死尸,因无头的,不知是不是,不好认得。而今事已经久,连马家也不提起了。这埋头的去处,与前日妇人之头相离有一丈多地。只因有这个头在地里,恐怕发露,所以前日埋那妇人头时,把草树记认的。因为隔得远,有胆气掘下去,不知为何一掘到先掘着了。这也是宿世冤业,应得填还。早知如此,连那妇人的头也不说了。"通判道:"而今妇人的头,毕竟在那里?"赵大道:"只在那一块,这是记认不差的。"通判又带他到后园,再命从人打旧掘处掘下去,果然又掘出一颗头来。认一认,才方是妇人的了。通判笑道:"一件人命,却问出两件人命来,莫非天意也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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