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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刻拍案惊奇 .明·凌濛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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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,寻着他衣库,正要拣好的卷他。黑暗难认,却把身边宝镜来照。又道是隔墙须有耳,门外岂无人?谁想隔邻人家,有人在楼上做房。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,如闪电一般,情知有些尴尬,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:"隔壁仔细,家中敢有小人了!"铺中人惊起,口喊"捉贼"。懒龙听得在先,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,上盖篷箪,懒龙慌忙揭起,蹲在缸中,仍复反手盖好。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,不见影响,寻到后边去了。懒龙在缸里想道:"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,今后头寻不见,此番必来,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。"又思身上衣已染酱,淋漓开来,掩不得踪迹。"便把衣服卸在缸内,赤身脱出来,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,一路到门,把门开了,自己翻身进来,仍入衣库中藏着。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,又将火到前边来,果然把酱缸盖揭开,看时,却有一套衣服在内,认得不是家里的,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。又见地下脚迹,自缸边直到门边,门已洞开。尽皆道:"贼见我们寻,慌躲在酱缸里面,我们后边去寻时,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。可惜看得迟了些个,不然,此时已被我们拿住。"店主人家道:"赶得他去也罢了,关好了门,歇息罢。"一家尽道贼去无事,又历碌了一会,放倒了头,大家酣睡。讵知贼还在家里。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,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,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;又把细软好物,装在一条布被里面,打做个包儿。弄了大半夜,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,这家子没一人知觉。
跳到街上,正走时,天尚黎明,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,前来撞着。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,侵早行走,疑他来路不正气。遮住道:"你是甚么人?在那里来?说个明白,方放你走。"懒龙口不答应,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,团罨如球,抛在地下就走。那几个人多来抢看,见上面牢卷密紥,道他必是好物,争行来解。解了一层又有一层,就像剥笋壳一般。且是层层捆得紧,剥了一尺多,里头还不尽,剩有拳头大一块,疑道不知裹着甚么。众人不肯住手,还要夺来解看。那先前解下的,多是敝衣破絮,零零落落,堆得满地。正在闹嚷之际,只见一伙人赶来道:"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,在此分赃么!"不由分说,拿起器械蛮打将来。众人呼喝不住,见不是头,各跑散了。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,天色黯黑之中,也不来认面庞,一步一棍,直打到铺里。老头儿口里乱叫乱喊道:"不要打,不要打,你们错了。"众人多是兴头上,人住马不住,那里听他?
看看天色大明,店主人仔细一看,乃是自家亲家翁,在乡里住的。连忙喝住众人,已此打得头虚面肿,店主人忙陪不是,置酒请罪。因说失贼之事,老头儿方诉出来道:"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。天未明亮,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,正拦住盘问,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,多来夺看,他乘闹走了。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,我们被他哄了,不拿得他,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,混打这番,把同伴人惊散。便宜那贼骨头,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。"众人听见这话,大家惊悔。邻里闻知某家捉贼,错打了亲家公,传为笑话。原来那个球,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,带在身边,防人尾追,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。这多是他临危急智、脱身巧妙之处。有诗为证:巧技承蜩与弄丸,当前卖弄许多般。虽然贼态何堪述,也要临时猝智难。
懒龙神偷之名,四处布闻。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,叫巡军拿去。指挥见了问道:"你是个贼的头儿么?"懒龙道:"小人不曾做贼?怎说是贼的头儿?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,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。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,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,间或有之。爷爷不要见罪小人,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,水里火里,小人不辞。"指挥见他身材小巧,语言爽快,想道无赃无证,难以罪他;又见说肯出力,思量这样人有用处,便没有难为的意思。正说话间,有个阊门陆小闲,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。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,笑对懒龙道:"闻你手段通神,你虽说戏耍无赃,偷人的必也不少。今且权恕你罪,我只要看你手段: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,明日送来还我,凡事不计较你了。"懒龙道:"这个不难,容小人出去,明早送来。"懒龙叩头而出。指挥当下吩咐两个守夜军人:"小心看守架上鹦哥,倘有疏失,重加责治。"两个军人听命,守宿在檐下,一步不敢走离。虽是眼皮压将下来,只得勉强支持。一阵盹睡,闻声惊醒,甚是苦楚。
夜已五鼓,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,挖开椽子,溜将下来。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,几上有一顶华阳巾,壁上拄一盏小行灯,上写着"苏州卫堂"四字。懒龙心思有计,登时把衣巾来穿戴了,袖中拿出火种,吹起烛煤,点了行灯,提在手里,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,仪容气度,无一不像。走到中堂壁门边,把门谊开了,远远放住行灯,踱出廊檐下来。此时月色蒙胧,天光昏惨,两个军人大盹小盹,方在困倦之际。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:"天色渐明,不必守了,出去罢。"一头说,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,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。两个军人闭眉刷眼,正不耐烦,听得发放,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,那里还管甚么好歹?一道烟去了。
须臾天明,张指挥走将出来,鹦哥不见在檐下,急唤军人问他。两个多不在了,忙叫拿来,军人还是残梦未醒。指挥喝道:"叫你们看守鹦哥,鹦哥在那里?你们倒在外边来!"军人道:"五更时,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,发放小人们归去的,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?"指挥道:"胡说!我何曾出来?你们见鬼了。"军人道:"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,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,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?"指挥情知尴尬,走到书房,仰见屋椽有孔道,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。正持疑间,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。指挥含笑出来,问他何由偷得出去,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、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,说了一遍。指挥惊喜,大加亲幸。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,指挥一发心腹相托,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。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,从来如此。有诗为证:猫鼠何当一处眠?总因有味要垂涎。由来捕盗皆为盗,贼党安能不炽然?
虽如此说,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,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,背负千钱回家,路上撞见懒龙。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:"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,你若取得去,明日我输东道;若取不去,你请我吃东道。"懒龙笑道:"使得,使得。"博徒归到家中,对妻子说:"今日得了采,把钱藏在枕下了。"妻子心里欢喜,杀了一只鸡,烫酒共吃。鸡吃不完,还剩下一半,收拾在厨中,上床同睡,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。夫妻相戒,大家醒觉些个。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,一一听得。见他夫妇惺墈,难以下手。心生一计,便走去灶下,拾根麻骨放在口中,嚼得裛膊有声,竟似猫儿吃鸡之状。妇人惊起道:"还有老大半只鸡,明日好吃一餐,不要被这亡人拖了去。"连忙走下床来,去开厨来看。懒龙闪入天井中,将一块石头抛下井里,"洞"的一声响。博徒听得惊道:"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,失脚落在井中了,不是耍处。"急出门来看时,懒龙已隐身入房,在枕下挖钱去了。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,方知无事,挽手归房。到得床里,只见枕头移开,摸那钱时,早已不见。夫妻互相怨怅道:"清清白白两个人,又不曾睡着,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,也倒好笑。"到得天明,懒龙将钱来还了,来索东道。博徒大笑,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,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。两个饮酒中间,细说昨日光景,拍掌大笑。
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,与他说了。酒家翁道:"一向闻知手段高强,果然如此。"指着桌上锡酒壶道:"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,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:"懒龙笑道:"这也不难。"酒家翁道:"我不许你毁门坏户,只在此桌上,凭你如何取去。"懒龙道:"使得,使得。"起身相别而去。酒家翁到晚,吩咐牢关门户,自家把灯四处照了,料道进来不得。想道:"我停灯在桌上了,拚得坐着守定这壶,看他那里下手!"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,绝无影响。意思有些不耐烦了,倦怠起来,瞌睡到了。起初还着实勉强,支撑不过,就斜靠在桌上睡去,不觉大鼾。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,就悄悄的扒上屋脊,揭开屋瓦,将一猪脬紧紥在细竹管上。竹管是打通中节的,徐徐放下,插入酒壶口中。酒店里的壶,多是肚宽颈窄的,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,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,已满壶中。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,便把酒壶提将起来,仍旧盖好屋瓦,不动分毫。酒家翁一觉醒来,桌上灯还未灭,酒壶已失。急起四下看时,窗户安然,毫无漏处,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。
又一日,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。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,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,锦绣璨烂,观者无不啧啧。内中有一条被,乃是西洋异锦,更为奇特。众人见他如此炫耀,戏道:"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,以博一笑才好?"尽推懒龙道:"此时懒龙不逞技俩,更待何时?"懒龙笑道:"今夜让我弄了他来,明日大家送还他,要他赏钱,同诸公取醉。"懒龙说罢,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洁净,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。守到更点二声,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,潦倒模糊,打一个混同铺,吹灭了灯,一齐藉地而寝。懒龙倏忽闪烁,已杂入众客铺内,挨入被中,说着闽中乡谈,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。众客睡不像意,口里和罗埋怨。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,趁着挨挤杂闹中,扯了那条异锦被,卷作一束,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,公然拽开舱门,走出泻溺,径跳上岸去了,船中诸人一些不觉。及到天明,船中不见锦被,满舱闹嚷,公子甚是叹惜。与众客商量,要告官又不直得,要住了又不舍得,只得许下赏钱一千,招人追寻踪迹。懒龙同了昨日一干人下船中,对公子道:"船上所失锦被,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。公子发出赏钱,与我们弟兄买酒吃,包管寻来奉还。"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,待被到手即发。懒龙道:"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。"公子吩咐亲随家人,同了一伙人,走到徽州当内,认着锦被,正是原物。亲随便问道:"这是我船上东西,为何在此?"当内道:"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。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,有些疑心,不肯当钱与他。那个人道:‘你每若放不下时,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,秤银子去就是。‘我们说这个使得。那人一去竟不来了。我原道必是来历不明的,既是尊舟之物,拿去便了。等那个来取时,小当还要捉住了他,送到船上来。"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,就说当中说话。公子道:"我们客边的人,但得原物不失罢了,还要寻那贼人怎的?"就将出千钱,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。众人收受,俱到酒店里破除了。原来当里去的人,也是懒龙央出来,把锦被卸脱在那里,好来请赏的。如此作戏之事,不一而足。正是:胪传能发冢,穿窬何足薄?若托大儒言,是名善戏谑。
懒龙固然好戏,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,就连真带耍,必要扰他。有一伙小偷,置酒邀懒龙游虎丘。船经山塘,暂停米店门口河下,穿出店中买柴沽酒。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,出入搅扰,厉声推逐,不许系缆。众偷不平争嚷。懒龙丢个眼色道:"此间不容借走,我们移船下去些,别寻好上岸处罢了,何必动气?"遂教把船放开,众人还忿忿。懒龙道:"不须角口,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。"众人请问,懒龙道:"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。今夜留一樽酒、一个榼及暖酒家火、薪炭之类,多安放船中。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,你们明日便知,眼下不要说破。"是夜虎丘席罢,众人散去。懒龙约他明日早会,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,一个会行船的持篙,下在站船中回来。经过米店河头,店中已扃闭得严密。其时河中赏月、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,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,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。日间看在眼里,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,正临水次近板之处。懒龙袖出小刀,看板上有节处一挖,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,板上老大一孔。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,两头削如藕披,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,略摆一摆,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,就如注水一般。懒龙一边对月举杯,酣呼跳笑,与泻米之声相杂,来往船上多不知觉。那家子在里面睡的,一发梦想不到了。看看斗转参横,管中没得泻下,想米囤中已空,看那船舱也满了,便叫解开船缆,慢慢的放了船去,到一僻处,众偷皆来。懒龙说与缘故,尽皆抚掌大笑。懒龙拱手道:"聊奉列位众分,以答昨夜盛情。"竟自一无所取。那米店直到开囤,才知其中已空,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、怎么样失了的。
苏州新兴百柱帽,少年浮浪的,无不戴着装幌。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,多私下置一顶,以备出去游耍,好装俗家。一日夏月天气,商量游虎丘,已叫下酒船。有个纱王三,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,平日与众道士相好,常合伴打平火。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,且又使酒难堪,这番务要瞒着了他。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,恨那道士不来约他,却寻懒龙商量,要怎生败他游兴。懒龙应允,即闪到白云房,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。纱王三道:"何不取了他新帽,要他板巾何用?"懒龙道:"若他失去了新帽,明日不来游山了,有何趣味?你不要管,看我明日消遣他。"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,只得由他。明日,一伙道士轻衫短帽,装束做少年子弟,登舟放浪。懒龙青衣相随下船,蹲坐舵楼。众道只道是船上人,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,各不相疑。开得船时,众道解衣脱帽,纵酒欢呼。懒龙看个空处,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,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,放在其处。行到斟酌桥边,拢船近岸,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。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,寻帽不见,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,压摺整齐,安放做一堆在那里。众道大嚷道:"怪哉!怪哉!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?"船家道:"你们自收拾,怎么问我?船不漏针,料没失处。"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,不见踪影。问船家道:"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,走上岸去,叫来问他一声,敢是他见在那里?"船家道:"我船上那有这人?是跟随你们下来的。"众道嚷道:"我们几曾有人跟来?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。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,决不与你干休!"扭住船家不放。船家不伏,大声嚷乱。岸上聚起无数人来,蜂拥争看。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,扑的跳下船来道:"为甚么喧闹?"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。众道认得那人,道是决帮他的。不匡那人正色起来,反责众道道:"列位多是羽流,自然只戴板巾上船;今板巾多在那里,再有甚么百柱帽?分明是诬诈船家了。"看的人听见,才晓得是一伙道士,板巾见在,反要诈船上赔帽子。发起喊来,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,伸拳掳手道:"果是贼道无理,我们打他一顿,拿来送官。"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道:"不要动手!不要动手!等他们去了罢。"那人忙跳上岸。众道怕惹出是非来,叫快开了船。一来没了帽子,二来被人看破,装幌不得了,不好登山,怏怏而回,枉费了一番东道,落得扫兴。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?正是纱王三。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,知会了他,趁扰攘之际,特来证实道士本相,扫他这一场。道士回去,还缠住船家不歇。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,上复道:"已后做东道,要洒浪那帽子时,千万通知一声。"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。又曾闻懒龙之名,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,多是懒龙的做作了。
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,贪婪异常,秽声狼藉。有人来对懒龙道:"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,无非是不义之财,何不去取他些来,分惠贫人也好?"懒龙听在肚里,既往无锡地方,晚间潜入官舍中,观看动静。那衙里果然富贵,但见连箱锦绮,累架珍奇。原宝不用纸包,叠成行列;器皿半非陶就,摆满金银。大象口中牙,蠢婢将来揭火;犀牛头上角,小儿拿去盛汤。不知夏楚追呼,拆了人家几多骨肉;更嫌苞苴混滥,卷了地方到处皮毛。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,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。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,想道:"重门深锁,外边梆铃之声不绝,难以多取。"看见一个小匣,十分沈重,料必是精金白银,溜在身边。心里想道:"官府衙中之物,省得明日胡猜乱猜,屈了无干的人。"摸出笔来,在他箱架边墙上,画着一枝梅花,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。
过了两三日,知县简点宦囊,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,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,价值一千多两银子。各处寻看,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,墨迹尚新。知县吃惊道:"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。卧房中谁人来得,却又从容画梅为记?此不是个寻常之盗,必要查他出来。"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,进衙来看贼迹。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,吃惊道:"复官人,这贼小的们晓得了,却是拿不得的。此乃苏州城中神偷,名曰懒龙,身到之处,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。其人非比等闲手段,出有入无;更兼义气过人,死党极多,寻他要紧,怕生出别事来。失去金银还是小事,不如放舍罢了,不可轻易惹他。"知县大怒道:"你看这班奴才,既晓得了这人名字,岂有拿不得的!你们专惯与贼通同,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,多打一顿大板才好!今要你们拿贼,且寄下在那里。十日之内,不拿来见我,多是一个死!"应捕不敢回答。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,差下捕头两人,又写下关子,关会长、吴二县,必要拿那懒龙到官。
应捕无奈,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。正进阊门,看见懒龙立在门口,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:"老龙,你取了我家官人的东西罢了,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?今立限与我们,必要拿你到官,却是如何?"懒龙不慌不忙道:"不劳二位费心,且到店中坐坐细讲。"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,占副座头吃酒。懒龙道:"我与两位商量: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,怎么好累得两位?只要从容一日,待我送个信与他,等他自然收了牌票,不敢问两位要我,何如?"应捕道:"这个虽好,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,他说多是金子,怎么肯住手?我们不同得你去,必要为你受亏了。"懒龙道:"就是要我去,我的金子也没有了。"应捕道:"在那里了?"懒龙道:"当下就与两位分了。"应捕道:"老龙不要取笑!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。"懒龙道:"我平时不曾说诳语,原不取笑。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。"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:"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。"应捕晓得他手段,忖道:"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,真个有赃在我家里,岂不反受他累?"遂商量道:"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,而今老龙待怎么吩咐?"懒龙诈道:"两位请先到家,我当随至。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,决不相累就罢了。"腰间摸出一包金子,约有二两重,送与两人道:"权当盘费。"从来说公人见钱,如苍蝇见血。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,怎不动火?笑欣欣接受了,就想:"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。"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。两下别过。
懒龙连夜起身,早到无锡,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。县官有大、小孺人,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,小孺人独自在帐中。懒龙揭起帐来,伸手进去一摸,摸着顶上青丝髻,真如盘龙一般。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,再去寻着印箱,将来撬开,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,仍与他关好了。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,别样不动分毫,轻身脱走。次日,小孺人起来,忽然头发纷披,觉得异样,将手一摸,顶髻俱无,大叫起来。合衙惊怪,多跑将来问缘故。小孺人哭道:"谁人使促掐,把我的头发剪去了?"忙报知县来看。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,不知那里作怪起。想着平日绿云委地,好不可爱;今却如此模样,心里又痛又惊。道:"前番金子失去,尚在严捉未到: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。别件犹可,县印要紧。"亟取印箱来看,看见封皮完好,锁钥俱在。随即开来看时,印章在上格不动,心里略放宽些。又见有头发缠绕,掇起上格,底下一堆髻发,散在箱里。再简点别件,不动分毫。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,连前凑做一对了。知县吓得目睁口呆,道:"原来又是前番这人!见我追得急了,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。剪去头发,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;放在印箱里,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。这贼直如此利害!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,原来果是这等。若不住手,必遭大害。金子是小事,拚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,便好补填了。不要追究的是。"连忙掣签,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。
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,来到家中。依他说话,各自家里屋瓦中寻,果然各有一包金子,上写着日月封记,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。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。应捕老大心惊,噙着指头道:"早是不拿他来见官。他一口招出,搜了赃去,浑身口洗不清。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?"叫了伙计,正自商量踌躇,忽见县里差签来到。只道是拿违限的,心里慌张;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!应捕问其缘故,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,道:"官人此时好不惊怕,还敢拿人?"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,已到这里弄了神通去了,委实好手段!
嘉靖末年,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,心术狡狠。忽差心腹公人,赍了聘礼,到苏城求访懒龙,要他到县相见。懒龙应聘而来,见了知县禀道:"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?"知县道:"一向闻得你名,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。"懒龙道:"小人是市井无赖,既蒙相公青目,要干何事,小人水火不避。"知县屏退左右,密与懒龙商量道:"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,只管来寻我的不是。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,处置他不得做官了,方快我心!你成了事,我与你百金之赏。"懒龙道:"管取手到拿来,不负台旨。"果然去了半夜,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,双手递与知县。知县大喜道:"果然妙手!虽红线盗金盒,不过如此神通罢了。"急取百金赏了懒龙,吩咐快些出境,不要留在地方。懒龙道:"多谢相公厚赐,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?"知县笑道:"此印已在我手,料他奈何我不得了。"懒龙道:"小人蒙相公厚德,有句忠言要说。"知县道:"怎么?"懒龙道:"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,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,运笔如飞,处置极当。这人敏捷聪察,瞒他不过的。相公明日不如竟将印信送还,只说是夜巡所获,贼已逃去。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,却是又感又怕,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。"县令道:"还了他的,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?岂有此理!你自走你的路,不要管我!"懒龙不敢再言,潜踪去了。
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,只剩得空匣。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,不见踪迹。察院心里道:"再没处去。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像意他,此间是他地方,奸细必多,叫人来设法过了。我自有处。"吩咐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,仍把印匣封锁如常,推说有病,不开门坐堂。一应文移,权发巡捕官收贮。一连几日。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,暗暗笑着,却不得不去问安。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,即开小门请进。直请到内衙床前,欢然谈笑。说着民风土俗、钱粮政务,无一不剖胆倾心,津津不已。一茶未了,又是一茶。知县见察院如此肝鬲相待,反觉黡蹐,不晓是甚么缘故。正絮话间,忽报厨房发火,内班门皂、厨役纷纷赶进,只叫:"烧将来了!爷爷快走!"察院变色,急走起来,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:"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,收在县库,就拨人夫快来救火!"知县慌忙失错,又不好推得,只得抱了空匣出来。此时地方水夫俱集,把火救灭,只烧得厨房两间,公廨无事。察院吩咐把门关了。这个计较,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下的。知县回去思量道:"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,若仍旧如此送还,他开来不见印信,我这干系须推不去。"展转无计,只得润开封皮,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,封锁如旧。明日升堂,抱匣送还。察院就留住知县,当堂开验印信,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,就于是日发牌起马,离却吴江,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。两个会同,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,论了他去。知县临去时,对衙门人道:"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,我悔不用其言,以至于此。"正是:枉使心机,自作之孽,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。
懒龙名既流传太广,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,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。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原宝十来锭,做公的私自议论道:"这失去得没影响,莫非是懒龙?"懒龙却其实不曾偷。见人错疑了他,反要打听明白此事。他心疑是库吏知情,夜藏府中公廨黑处,走到库吏房中静听。忽听库吏对其妻道:"吾取了库银,外人多疑心懒龙,我落得造化了。却是懒龙怎肯应承?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,纂成一本送与府主,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。"懒龙听见,心里思量道:"不好,不好。本是与我无干,今库吏自盗,他要卸罪,官面前暗栽着我。官吏一心,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,怎辨得明白?不如逃去了为上着,免受无端的拷打。"连夜起身,竟走南京。诈妆了双盲的,在街上卖卦。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,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。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,道:"这盲子来得蹊跷!"仔细一相,认得是懒龙诈妆的,一把扯住,引他到僻静处道:"你偷了库中原宝,官府正在追捕你,你却遁来这里,妆此模样躲闪么?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?"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:"你是晓得我的,该替我分剖这件事,怎么也如此说?那库里银子,是库吏自盗了。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,甚是的确。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,暗在官府处下手。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,故逃亡至此。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,不但得了府中赏钱,亦且辨明了我事,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。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!"
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,今得此的信,遂放了懒龙,走回苏州出首。果然在库吏处,一追便见,与懒龙并无干涉。张小舍首盗得实,受了官赏。过了几时,又到南京撞见懒龙,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。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:"你苏州事已明,前日说的话怎么忘了?"懒龙道:"我不曾忘,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,便晓得我的薄意了。"小舍欣然道:"老龙自来不掉谎的。"别了回去,到得家里,便到灰中一寻,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,埋在灰里。小舍伸舌道:"这个狠贼!他怕我只管缠他,故虽把东西谢我,却又把刀来吓我。不知几时放下的,真是神手段!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。"
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,回他苏州事明,晓得无碍了。恐怕终久有人算他,此后收拾起手段,再不试用。实实卖卜度日,栖迟长干寺中数年,竟得善终。虽然做了一世剧贼,并不曾犯官刑、刺臂字。至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。似这等人,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。反比那面是背非、临财苟得、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博带的不同。况兼这番神技,若用去偷营劫寨,为间作谍,那里不干些事业?可惜太平之世,守文之时,只好小用伎俩,供人话柄而已。正是:世上于今半是君,犹然说得未均匀,懒龙事迹从头看,岂必穿窬是小人!
卷四十 宋公明闹原宵杂剧
(《贵耳集》、《瓮天脞语》纪事 即空观填词)
第一折 提纲
(末上)
〔青玉案〕东风未放花千树,早吹陨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蛾儿雪柳黄金缕,笑靥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香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
李师师手破新橙,周待制惨赋离情。
小旋风簪花禁苑,及时雨原夜观灯。
第二折 破橙
(生扮周美成上 用支思韵)
〔仙吕引子〕〔紫苏丸〕穷秀才学问不中使,是门庭那堪投止!甚因缘得逗女娇姿?总君王禁不住相思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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