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儒林外史 .吴敬梓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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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走到状元境,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,内有一个写道:“《历科程墨持运》。处州马纯上、嘉兴蘧验夫同选,”杜少卿道:“这蘧验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孙,是我敝世兄。既在此,我何不进去会会他?”便同迟先生进去。蘧验夫出来叙了世谊,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话。马纯上出来叙礼,问:“先生贵姓?”蘧验夫道:“此乃天长殿元公孙杜少卿先生,这位是句容迟衡山先生,皆江南名坛领袖。小弟辈恨相见之晚。”吃过了茶,迟衡山道:“少卿兄要寻居停,此时不能久谈,要相别了。”同走出来,只见柜台上伏着一个人在那里看诗,指着书上道:“这一首诗就是我的。”四个人走过来,看见他傍边放着一把白纸诗扇。蘧验夫打开一看,款上写着“兰江先生”。蘧验夫笑道:“是景兰江。”景兰江抬起头来看见二人,作揖问姓名。杜少卿拉着迟衡山道:“我每且去寻房子,再来会这些人。”
  当下走过淮清桥,迟衡山路熟,找着房牙子,一路看了几处河房,多不中意,一直看到东水关。这年是乡试年,河房最贵,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。杜少卿道:“这也罢了,先租了住着,再买他的。”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,一个押月。当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仓巷卢家写定租约,付了十六两银子。卢家摆酒留迟衡山同杜少卿坐坐,到夜深,迟衡山也在这里宿了。
  次早,才洗脸,只听得一人在门外喊了进来:“杜少卿先生在那里?”杜少卿正要出去看,那人已走进来,说道:“且不要通姓名,且等我猜一猜着!”定了一会神,走上前,一把拉着少卿道:“你便是杜少卿。”杜少卿笑道:“我便是杜少卿。这位是迟衡山先生,这是舍表侄。先生,你贵姓?”那人道:“少卿天下豪士,英气逼人,小弟一见丧胆,不似迟先生老成尊重,所以我认得不错。小弟便是季苇萧。”迟衡山道:“是定梨园榜的季先生?久仰,久仰!”季苇萧坐下,向杜少卿道:“令兄已是北行了。”杜少卿惊道:“几时去的?”季苇萧道:“才去了三四日。小弟送到龙江关。他加了贡,进京乡试去了。少卿兄挥金如土,为甚么躲在家里用,不拿来这里,我们大家顽顽?”杜少卿道:“我如今来了。现看定了河房,到这里来居住。”季苇萧拍手道:“妙!妙!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,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。这买河房的钱,就出在你!”杜少卿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须臾,卢家摆出饭来,留季苇萧同吃。吃饭中间,谈及哄慎卿看道士的这一件事,众人大笑,把饭都喷了出来。才吃完了饭,便是马纯上、蘧验夫、景兰江来拜。会着谈了一会,送出去。才进来,又是萧金铉、诸葛天申、季恬逸来拜。季苇萧也出来同坐。谈了一会,季苇萧同三人一路去了。杜少卿写家书,打发人到天长接家眷去了。
  次日清晨,正要回拜季苇萧这几个人,又是郭铁笔同来道士来拜。杜少卿迎了进来,看见道士的模样,想起昨日的话,又忍不住笑。道士足恭了一回,拿出一卷诗来。郭铁笔也送了两方图书。杜少卿都收了。吃过茶,告别去了。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这些人。一连在卢家住了七八夭,同迟衡山谈些礼乐之事,甚是相合,家眷到了,共是四只船,拢了河房。杜少卿辞别卢家,搬了行李去。
  次日众人来贺。这时三月初旬,河房渐好,也有萧管之声。杜少卿备酒请这些人,共是四席。那日,季苇萧、马纯上、蘧验夫、季恬逸、迟衡山、卢华士、景兰江、诸葛天申、萧金铉、郭铁笔,来霞士都在席。金东崖是河房邻居,拜往过了。也请了来。本日茶厨先到,鲍廷玺打发新教的三元班小戏子来磕头,见了杜少卿、杜娘子,赏了许多果子去了。随即房主人家荐了一个卖花堂客叫做姚奶奶来见,杜娘子留他坐着。到上昼时分,客已到齐,将河房窗子打开了。众客散坐,或凭栏看水,或啜茗闲谈,或据案观书,或箕踞自适,各随其便。只见门外一顶矫子,鲍廷玺跟着,是送了他家王太太来问安。王太太下轿过去了,姚奶奶看见他,就忍笑不住,向杜娘子道:“这是我们南京有名的王太太,他怎肯也到这里来?”王太太见杜娘子,着实小心,不敢抗礼。杜娘子也留他坐下。杜少卿进来,姚奶奶、王太太又叩见了少爷。鲍廷玺在河房见了众客,口内打诨说笑。闹了一会,席面已齐,杜少卿出来奉席坐下,吃了半夜酒,各自散讫。鲍廷玺自己打着灯笼,照王太太坐了轿子,也回去了。
  又过了几日,娘子因初到南京,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。杜少卿道:“这个使得,”当下叫了几乘轿子,约姚奶奶做陪客,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。厨子挑了酒席,借清凉山一个姚园。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,进去一座篱门。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,一路朱红栏杆,两边绿柳掩映。过去三间厅,便是他卖酒的所在,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。过厅便是一路山径,上到山顶,便是一个八角亭子。席摆在亭子上。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,观看景致。一边是清凉山,高高下下的竹树;一边是灵隐观,绿树丛中,露出红墙来,十分好看。坐了一会,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。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,摆在桌上,斟起酒来,拿在手内,趁着这春光融融,和气习习,凭在栏杆上,留连痛饮。这日杜少卿大醉了,竟携着娘子的手,出了园门,一手拿着金杯,大笑着,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。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,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,不敢仰视。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。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,也跟上去了。
  杜少卿回到河房,天色已晚。只见卢华士还在那里坐着,说道:“北门桥庄表伯听见表叔来了,急于要会。明日请表叔在家坐一时,不要出门,庄表伯来拜。”杜少卿道:“绍光先生是我所师事之人。我因他不耐同这一班词客相聚,所以前日不曾约他。我正要去看他,怎反劳他到来看我?贤侄,你作速回去,打发人致意,我明日先到他家去。”华士应诺去了。
  杜少卿送了出去。才夫了门,又听得打的门响。小厮开门出去,同了一人进来,享道:“娄大相公来了。”杜少卿举眼一看,见娄焕文的孙子穿着一身孝,哭拜在地,说道:“我家老爹去世了,特来报知。”杜少卿道:“几时去世的?”娄大相公道:“前月二十六日。”杜少卿大哭了一场,吩咐连夜制备祭礼。次日清晨,坐了轿子,往陶红镇去了。季苇萧打听得挑园的事,绝早走来访问,知道已往陶红,怅怅而返。
  杜少卿到了陶红,在娄太爷柩前大哭了几次,拿银子做了几天佛事,超度娄太爷生天。娄家把许多亲戚请来陪。杜少卿一连住了四五日,哭了又哭。陶红一镇上的人,人人叹息,说:“天长杜府厚道。”又有人说:“这老人家为人必定十分好,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报答他,为人须像这个老人家,方为不愧。”杜少卿又拿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他儿子、孙子,买地安葬娄太爷。娄家一门,男男女女都出来拜谢。杜少卿又在柩前恸哭了一场,方才回来。
  到家,娘子向他说道:“自你去的第二日,巡抚一个差宫,同天长县的一个门斗,拿了一角文书来寻,我回他不在家。他住在饭店里,日日来问,不知为甚事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又奇了!”正疑惑间,小厮来说道:“那差官和门斗在河房里要见。”杜少卿走出去,同那差官见礼坐下。差官道了恭喜,门斗送上一角文书来。那文书是拆开过的,杜少卿拿出来看,只见上写道:
  巡抚部院李,为举荐贤才事:钦奉圣旨,采访天下儒修。本部院访得天长县儒学生员杜仪,品行端醇,文章典雅。为此饬知该县儒学教官,即敦请该生即日束装赴院,以便考验,申奏朝廷,引见招用。
  毋违!
  速速!
  杜少卿看了道:“李大人是先祖的门生,原是我的世叔,所以荐举我。我怎么敢当?但大人如此厚意,我即刻料理起身,到辕门去谢。”留差官吃了酒饭,送他几两银子作盘程,门斗也给了他二两银子,打发先去了。
  在家收拾,没有盘缠,把那一只金杯当了三十两银子,带一个小厮,上船往安庆去了。到了安庆,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,过了几日才回来。杜少卿投了手本,那里开门请进去,请到书房里。李大人出来,杜少卿拜见,请过大人的安,李大人请他坐下。李大人道:“自老师去世之后,我常念诸位世兄。久闻世兄才品过人,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,我学生要借光,刀勿推辞。”杜少卿道:“小侄菲才寡学,大人误采虚名,恐其有玷荐牍。”李大人道:“不必太谦,我便向府县取结,”杜少卿道:“大人垂爱,小侄岂不知?但小侄麋鹿之性,草野惯了,近又多病,还求大人另访。”李大人道:“世家子弟,怎说得不肯做官?我访的不差,是要荐的!”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,李大人留着住了一夜,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。
  次日辞别出来。他这番盘程带少了,又多住了几天,在辕门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钱去,叫了一只船回南京,船钱三两银子也欠着。一路又遇了逆风,走了四五天,才走到芜湖。到了羌湖,那船真走不动了,船家要钱买米煮饭。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,只剩了五个钱,杜少卿算计要拿衣服去当。心里闷,且到岸上去走走,见是吉祥寺,因在茶桌上坐着,吃了一开茶。又肚里饿了,吃了三个烧饼,倒要六个钱,还走不出茶馆门。只见一个道士在面前走过去,杜少卿不曾认得清。那道士回头一看,忙走近前道:“杜少爷,你怎么在这里?”杜少卿笑道:“原来是来霞兄!你且坐下吃茶。”来霞士道:“少老爷,你为甚么独自在此?”杜少卿道:“你几时来的?”来霞士道:“我自叨扰之后,因这芜湖县张老父台写书子接我来做诗,所以在这里。我就寓在识舟亭,甚有景致,可以望江。少老爷到我下处去坐坐。”杜少卿道:“我也是安庆去看一个朋友,回来从这里过,阻了风。而今和你到尊寓顽顽去。”来霞士会了茶钱,两人同进识舟亭。
  庙里道士走了出来,问那里来的尊客。来道士道:“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,”道士听了,着实恭敬,请坐拜茶。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,一首识舟亭怀古的诗,上写:“霞士道兄教正”,下写“燕里韦阐思玄稿”。杜少卿道:“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。他几时在这里的?”道士道:“韦四太爷现在楼上。”杜少卿向来霞土道:“这样,我就同你上楼去。”便一同上楼来,道士先喊道,“韦四太爷,天长杜少老爷来了!”韦四太爷答应道:“是那个?”要走下楼来看。杜少卿上来道:“老伯!小侄在此。”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,哈哈大笑,说道:“我当是谁,原未是少卿!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?且请坐下,待我烹起茶来,叙叙阔怀。你到底从那里来?”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,又道:“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,今日只剩的五个钱,方才还吃的是来霞兄的茶,船钱饭钱都无。”韦四太爷大笑道:“好,好!今日大老官毕了!但你是个豪杰,这样事何必焦心?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,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,他前日进了学,我来贺他,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。你在我这里吃了酒,看风转了,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。”杜少卿坐下,同韦四太爷、来霞士三人吃酒,直吃到下午,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,船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。韦四太爷道:“好了!风云转了!”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,看了一回,太阳落了下去,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。杜少卿道:“天色已晴,东北风息了,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。”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,同来霞士送到船上。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。说罢别过,两人上岸去了。
  杜少卿在船歇宿。是夜五鼓,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,船家扯起篷来,乘着顺风,只走了半天,就到白河口。杜少卿付了船钱,搬行李上岸,坐轿来家。娘子接着,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,娘子听了也笑。
  次日,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。那里回说:“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,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。”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。卢家留着吃饭。迟衡山闲话说起:“而今读书的朋友,只不过讲个举业,若会做两句诗赋,就算雅极的了,放着经史上礼、乐、兵、农的事,全然不问!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,大功不差似汤武,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。少卿兄,你此番征辟了去,替朝廷做些正经事,方不愧我辈所学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征辟的事,小弟已是辞了。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,徒惹高人一笑,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。”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:“这一件事,须是与先生商量。”杜少卿道:“甚么事?”迟衡山道:“我们这南京,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,却并不曾有个专祠。那文昌殿、关帝庙,到处都有。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,各捐几何,盖一所泰伯祠,春秋两仲,用古礼古乐致祭。借此大家习学礼乐,成就出些人才,也可以助一助政教。但建造这祠,须数千金。我裱了个手卷在此,愿捐的写在上面。少卿兄,你愿出多少?”杜少卿大喜道:“这是该的!”接过手卷,放开写道:“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。”迟衡山道:“也不少了。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,也捐二百两,”就写在上面,又叫:“华士,你也勉力出五十两。”也就写在卷子上。迟衡山卷起收了,又坐着闲谈。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:“天长有个差人,在河房里要见少爷,请少爷回去。”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一时贤士,同辞爵禄之縻;两省名流,重修礼乐之事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[正文 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]
 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,问小厮道:“那差人他说甚么?”小厮道:“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,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,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。差人说,请少爷在家里,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。”杜少卿道:“既如此说,我不走前门家去了,你快叫一只船,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。”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篷,杜少卿坐了来家。忙取一件旧衣服、一顶旧帽子,穿戴起来,拿手帕包了头,睡在床上,叫小厮:“你向那差人说,我得了暴病,请邓者爷不用来,我病好了,慢慢来谢邓老爷。”小厮打发差人去了。娘子笑道:“朝廷叫你去做官,你为甚么妆病不去?”杜少卿道:“你好呆!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,留着我在家,春天秋天,同你出去看花吃酒,好不快活!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?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,京里又冷,你身子又弱,一阵风吹得冻死了,也不好。还是不去的妥当。”
  小厮进来说:“邓老爷来了,坐在河房里,定要会少爷。”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,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,路也走不全,出来拜谢知县,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。知县慌忙扶了起来,坐下就道:“朝廷大典,李大人专要借光,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。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?”杜少卿道:“治晚不幸大病,生死难保,这事断不能了。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。”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。知县看这般光景,不好久坐,说道:“弟且别了先生,恐怕劳神。这事,弟也只得备文书详覆上去,看大人意思何如。”杜少卿道:“极蒙台爱,恕治晚不能躬送了。”知县作别上轿而去,随即备了文书,说:“杜生委系患病,不能就道。”申详了李大人。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,这事就罢了。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,心里欢喜道,“好了!我做秀才,有了这一场结局,将来乡试也不应,科、岁也不考,逍遥自在,做些自己的事罢!”
 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,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。这日,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,杜少卿辞了不到,迟衡山先到了。那日在坐的客是马纯上、蘧验夫、季苇萧,都在那里。坐定,又到了两位客:一个是扬州萧柏泉,名树滋;一个是采石余夔,字和声。是两个少年名士。这两人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举止风流,芳兰竟体。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:一个叫“余美人”,一个叫“萧姑娘”。两位会了众人,作揖坐下。薛乡绅道:“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,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,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,他偏生的今日有事,不得到。”季苇萧道:“老伯,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?”薛乡绅道:“是。”迟衡山道:“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,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?”薛乡绅道:“此风也久了。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,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,所以约他。”迟衡山道:“是那位高老先生?”季苇萧道:“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。”
  说着,门上人进来享道:“高大老爷到了。”薛乡绅迎了出去。高老先生纱帽蟒衣,进来与众人作揖,首席坐下,认得季苇萧,说道:“季年兄,前日枉顾,有失迎迓。承惠佳作,尚不曾捧读。”便问:“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?”余美人、萧姑娘各道了姓名。又问马、蘧二人。马纯上道:“书坊里选《历科程墨持运》的,便是晚生两个。”余美人道:“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。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,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。”问完了,才问到迟先生,迟衡山道:“贱姓迟,字衡山。”季苇萧道:“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,乃是南邦名宿,”高老先生听罢,不言语了。
  吃过了三遍茶,换去大衣服,请在书房里坐。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,却全不做身分,最好顽耍,同众位说说笑笑,并无顾忌,才进书房,就问道:“钱朋友怎么不见?”薛乡绅道:“他今日回了不得来。”高老先生道:“没趣!没趣!今日满座欠雅矣!”薛乡绅摆上两席,奉席坐下。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,以及西湖上的风景,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。余美人道:“这些事我还不爱,我只爱验夫家的双红姐,说着还齿颊生香。”季苇萧道:“怪不得,你是个美人,所以就爱美人了。”萧柏泉道:“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,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,听见他那言论丰采,到底是个正经人。若会着,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。可惜已去世了。”蓬验夫道:“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,而今再不可得了。”季苇萧道:“验兄,这是甚么话?我们天长杜氏弟兄,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!”迟衡山道:“两位中是少卿更好。”高老先生道:“诸位才说的,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?”迟衡山道:“正是。老先生也相与?”高老先生道:“我们天长、六合是接壤之地,我怎么不知道?诸公莫怪学生说,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!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,广积阴德,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。到了他家殿元公,发达了去,虽做了几十年宫,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。到他父亲,还有本事中个进士,做一任太守,已经是个呆子了:做官的时候,全不晓得敬重上司,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;又逐日讲那些‘敦孝弟,劝农桑’的呆话。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,他竟拿着当了真,惹的上司不喜欢,把个官弄掉了。他这儿子就更胡说,混穿混吃,和尚、道士、工匠、花子,都拉着相与,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!不到十年内,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。天长县站不住,搬在南京城里,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,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,就像讨饭的一般。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!学生在家里,往常教子侄们读书,就以他为戒。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,上面写道:‘不可学天长杜仪。’”迟衡山听罢,红了脸道:“近日朝廷征辟他,他都不就。”高老先生冷笑道:“先生,你这话又错了。他果然肚里通。就该中了去!”又笑道:“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?”萧柏泉道:“老先生说的是。”向众人道:“我们后生晚辈,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。”
  当下又吃了一会酒,说了些闲话。席散,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。众位一路走,迟衡山道:“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,分明是骂少卿,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。众位先生,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!”马二先生道:“方才这些话,也有几句说的是。”季苇萧道:“总不必管他。他河房里有趣,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,叫他买酒给我们吃!”余和声道:“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。”当下约定了。
  次日,杜少卿才起来,坐在河房里,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个《四书讲章》来请教,摆桌子在河房里看。看了十几条,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:“先生,你说这“羊枣’是甚么?羊枣即羊肾也。俗语说:‘只顾羊卵子,不顾羊性命。’所以曾子不吃。”杜少卿笑道:“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,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。”正说着,迟衡山、马纯上、蘧验夫、萧柏泉、季苇萧、余和声,一齐走了进来,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:“小弟许久不曾出门,有疏诸位先生的教,今何幸群贤毕至!”便问:“二位先生贵姓?”余、萧二人各道了姓名。杜少卿道:“兰江怎的不见?”蘧验夫道:“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。”小厮奉出茶来。季苇萧道:“不是吃茶的事,我们今日要酒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个自然,且闲谈着。”迟衡山道:“前日承见赐《诗说》,极其佩服。但吾兄说诗大旨,可好请教一二。”萧柏泉道:“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?”马二先生道:“想是在《永乐大全》上说下来的?”迟衡山道:“我们且听少卿说。”
  杜少卿道:“朱文公解经,自立一说,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。而今丢了诸儒,只依朱注,这是后人固陋,与朱子不相干。小弟遍览诸儒之说,也有一二私见请教。即如《凯风》一篇,说七子之母想再嫁,我心里不安。古人二十而嫁,养到第七个儿子,又长大了,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,那有想嫁之理?所谓‘不安其室’者,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,在家吵闹,七子所以自认不是。这话前人不曾说过。”迟衡山点头道:“有理。”杜少卿道:“‘女曰鸡鸣’一篇,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?”马二先生道:“这是《郑风》,只是说他‘不淫’,还有甚么别的说?”迟衡山道:“便是,也还不能得其深味。”杜少卿道:“非也,但凡士君子,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,便先要骄傲妻子。妻子想做夫人,想不到手,便事事不遂心,吵闹起来。你看这夫妇两个,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,弹琴饮酒,知命乐天,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。这个,前人也不曾说过。”蘧验夫道:“这一说果然妙了!”杜少卿道:“据小弟看来,《溱洧》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,并非淫乱。”季苇萧道:“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!这就是你弹琴饮酒,采兰赠芍的风流了。”众人一齐大笑。迟衡山道:“少卿妙论,令我闻之如饮醍醐。”余和声道,“那边醍醐来了!”众人看时,见是小厮捧出酒来。
  当下摆齐酒肴,八位坐下小饮。季苇萧多吃了几杯,醉了,说道:“少卿兄,你真是绝世风流。据我说,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,也觉得扫兴。据你的才名,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,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,又有才情的,才子佳人,及时行乐?”杜少卿道:“苇兄,岂不闻晏子云:‘今虽老而丑,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。’况且娶妾的事,小弟觉得最伤天理。天下不过是这些人,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,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。小弟为朝廷立法:人生须四十无子,方许娶一妾;此妾如不生子,便遣别嫁。是这等样,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。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。”萧柏泉道:“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!”迟衡山叹息道:“宰相若肯如此用心,天下可立致太平!”当下吃完了酒,众人欢笑,一同辞别去了。
  过了几日,迟衡山独自走来,杜少卿会着。迟衡山道:“那泰伯祠的事,已有个规模了。将来行的礼乐,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,来和你商议,替我斟酌起来。”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:“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。”迟衡山道,“你说寻那个?”杜少卿道:“庄绍光先生。”迟衡山道:“他前日浙江回米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我正要去。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。”
 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,到了北门桥,上了岸,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,迟衡山道:“这便是他家了。”两人走进大门,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,那主人走了出来。这人姓庄名尚志,字绍光,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。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,天下皆闻。此时已将及四十岁,名满一时,他却闭户著书,不肯妄交一人。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,方才出来相会。只见头戴方巾,身穿宝蓝夹纱直裰,三绺髭须,黄白面皮,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。庄绍光道:“少卿兄,相别数载,却喜卜居秦淮,为三山二水生色。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,你却也辞的爽快。”杜少卿道:“前番正要来相会,恰遇故友之丧,只得去了几时,回来时,先生已浙江去了。”庄绍光道:“衡山兄常在家里,怎么也不常会?”迟衡山道:“小弟为泰伯祠的事,奔走了许多日子,今已略有规模,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。”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。庄绍光接过,从头细细看了,说道:“这千秋大事,小弟自当赞助效劳。但今有一事,又要出门几时,多则三月,少则两月便回,那时我们细细考订。”迟衡山道:“又要到那里去?”庄绍光道:“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,今升少宗伯,他把贱名荐了,奉旨要见,只得去走一遭。”迟衡山道:“这是不得就回来的。”庄绍光道:“先生放心,小弟就回来的,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祭祀的事,少了先生不可,专候早回。”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。小厮取了出来,两人同看。上写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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