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儒林外史 .吴敬梓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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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正想着,一个穿花衣的未脚,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,打了抢跪,说道:“请老爷先赏两出。”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、施御史,就点了一出《请宴》,一出《饯别》。施御史又点了一出《五台》。高翰林又点了一出《追信》。未脚拿笏板在旁边写了,拿到戏房里去扮。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。管家来禀道:“请诸位老爷外边坐。”众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。到了二厅,看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,两边放了五把圈椅,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,依次坐下。长班带着全班的戏子,都穿了脚色的衣裳,上来禀参了全场。打鼓板才立到沿口,轻轻的打了一下鼓板。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,一扭一捏,走上场来。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,禀了一声“赏坐”,那吹手们才坐下去。
  这红娘才唱了一声,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,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。众人都疑惑,“请宴”里面从没有这个做法的。只见管家跑进来,说不出话来。早有一个官员,头戴纱帽,身穿玉色缎袍,脚下粉底皂靴,走上厅来,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,当先两个,走到上面,把万中书一手揪住,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,就采了出去。那官员一言不发,也就出去了。众人吓的面面相觑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梨园子弟,从今笑煞乡绅;萍水英雄,一力担承患难。未知后面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[正文 第五十回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]
  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着戏,突被一个官员,带领捕役进来,将他锁了出去。吓得施御史、高翰林、秦中书面面相觑,摸头不着。那戏也就剪住了。众人定了一会,施御史向高翰林道:“贵相知此事,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?”高翰林道:“这件事情,小弟丝毫不知。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,何必妆这个模样?”秦中书又埋怨道,“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,这个脸面却也不甚好看!”高翰林道:“老亲家,你这话差了,我坐在家里,怎晓得他有甚事?况且拿去的是他,不是我,怕人怎的?”说着,管家又上来禀道:“戏子们请老爷的示:还是伺候,还是回去?”秦中书道:“客犯了事,我家人没有犯事,为甚的不唱!”大家又坐着看戏。
  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,望着他们冷笑。秦中书瞥见,问道:“凤四哥,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?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如何得晓得?”秦中书道:“你不晓得,为甚么笑?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。人已拿去,急他则甚!依我的愚见,倒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,到底为的甚事,一来也晓得下落,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。”旅御史忙应道:“这话是的狠!”秦中书也连忙道:“是的狠!是的狠!”当下差了一个人,叫他到县里打探。那管家去了。
  这里四人坐下,戏子从新上来做了《请宴》,又做《饯别》。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:“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,才请宴就饯别,弄得宴还不算请,别倒饯过了!”说着,又唱了一出《五台》。才要做〈〈追信〉〉,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,走到秦中书面前,说:“连县里也找不清。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,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。”说着递与秦中书看。众人起身都来看,是一张竹纸,抄得潦潦草草的。上写着:
  合州府正堂祁,为海防重地等事。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(即万青云),系本府已革生员,身中,面黄,微须,年四十九岁,潜逃在外,现奉亲提。为此,除批差缉获外,合亟通行。凡在缉获地方,仰县即时添差拿获,解府详审。慎毋迟误!须至牌者。
  又一行下写:
  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。
  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,这县尊是浙江人,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,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。其实犯事的始未,连县尊也不明白。高翰林看了说道:“不但人拿的糊涂,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。此人说是个中书,怎么是个已革生员?就是已革生员,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?”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:“你方才笑我们的,你如今可能知道么?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们这种人会打听甚么,等我替你去。”立起身来就走。秦中书道:“你当真的去?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个扯谎做甚么?”说着,就去了。
 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,寻着两个马快头。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,跟着他,叫东就东,叫西就西。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,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,会着浙江的人。凤四老爹问差人道:“你们是台州府的差?”差人答道:“我是府差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?”差人道:“我们也不知。只是敝上人吩咐,说是个要紧的人犯,所以差了各省来缉。老爹有甚吩咐,我照顾就是了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如今现在那里?”差人道:“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,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。如今寄在外监里,明日领了文书,只怕就要起身。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?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在外监里,我自已去看他。你们明日领了文书,千万等我到这里,你们再起身。”差人应允了。
 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,会着万中书。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:“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。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,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。”风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,只不得明白。因忖道:“这场官司,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。”也不对万中书说,竟别了出监,说,“明日再来奉看。”一气回到秦中书家。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,施御史也回去了,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,看见凤四老爹回来,忙问道:“到底为甚事?”凤四老爹道:“真正奇得紧!不但官府不晓得,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。不但差人不晓得,连他自己也不晓得。这样糊涂事,须我同他到浙江去,才得明白。”秦中书道:“这也就罢了,那个还管他这些闲事!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的意思,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。如果他这官司利害,我就帮他去审审,也是会过这一场。”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,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。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,说:“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。”凤四老爹收了。
  次日起来,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。差人道:“老爹好早。”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弯,到县门口,来到刑房里,会着萧二老爹,催着他清稿,并送签了一张解批,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,听本官签点,批文用了印。官府坐在三堂上,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。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。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,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,方县尊猛想到: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,怎么却是这样服色?又对明了人名、年貌,丝毫不诬。因问道:“你到底是生员是官?”万中书道:“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,今岁在京,因书法端楷,保举中书职衔的。生员不曾革过。”方知县道:“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,因有了官司,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,也未可知。但你是个浙江人,本县也是浙江人,本县也不难为你。你的事,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。”因又想道:“他回去了,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,就可以动刑了,我是个同省的人,难道这点朋应没有?”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:
  本犯万里,年貌与来文相符,现今头戴纱帽,身穿七品补服,供称本
  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,相应原身锁解。该差毋许须索,亦毋得疏纵。写完了,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,又叫台州府差进去,吩咐道:“这人比不得盗贼,有你们两个,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够了。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。”三个差人接了批文,押着万中书出来。
  凤四老爹接着,问府差道:“你是解差们?过清了?”指着县差问道:“你是解差?”府差道:“过清了,他是解差。”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,就围了有两百人看,越让越不开。凤四老爹道:“赵头,你住在那里?”赵升道:“我就在转湾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先到你家去。”一齐走到赵升家,小堂屋里坐下。凤四老参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,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,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。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。府差去了回来说:“管家都未回寓处,想是逃走了;只有行李还在寓处,和尚却不肯发。”凤四老爹听了,又除了头上的帽子,叫万中书戴了,自己只包着网巾,穿着短衣,说道:“这里地方小,都到我家去!”
  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衔。进了大门,二层厅上立定,万中书纳头便拜。凤四老爹拉住道:“此时不必行礼,先生且坐着。”便对差人道:“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,不必多话了。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。万老爹是我的相与,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。我却也不难为你。”赵升对来差道:“二位可有的说?”来差道:“凤四老爹吩咐,这有甚么说,只求老爹作速些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在厅对面一间空房里,说道:“此地权住两日。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。”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,竟都放心,各自搬行李去了。
 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,问道:“万先生,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,就有天大的事,我也可以帮衬你。说含糊话,那就罢了。”万中书道:“我看老爹这个举动,自是个豪杰,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,我这场官司,倒不输在台州府,反要输在江宁县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,这是为何?”万中书道:“不瞒老爹说,我实在是个秀才,不是个中书。只因家下日计艰难,没奈何出来走走。要说是个秀才,只好喝风疴烟。说是个中书,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。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,将来解回去,钦案都也不妨,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。”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,道:“万先生,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,这官司不知可得赢?”万中书道:“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,又不曾有甚过赃犯法的事,量情不得大输。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,也就罢了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你且住着,我自有道理。”万中书住在书房里,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。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,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。
 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,大衣也没有穿,就走了出来,问道:“凤四哥,事体怎么样了?”凤四老爹道:“你还问哩!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你还不晓得哩!”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,忙问道:“怎的?怎的?”凤四老爹道,“怎的不怎的,官司够你打半生!”秦中书越发吓得面如土色,要问都问不出来了。凤四老爹道:“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?”秦中书道:“他说是个中书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!”秦中书道:“难道他是个假的?”凤四老爹道:“假的何消说!只是一场钦案官司,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,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,只消带上一笔,莫怪我说,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‘滚水泼老鼠’了。”
  秦中书听了这些话,瞪着两只白眼,望着凤四老爹道:“凤四哥,你是极会办事的人。如今这件事,到底怎样好?”凤四老爹道:“没有怎样好的法。他的官司不输,你的身家不破。”秦中书道:“怎能叫他官司不输?”凤四老爹道:“假官就输,真官就不输。”秦中书道:“他已是假的,如何又得真?”凤四老爹道:“难道你也是假的?”秦中书道:“我是遵例保举来的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你保举得,他就保举不得?”秦中书道:“就是保举,也不得及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怎的不得及?有了钱,就是官!现放着一位施老爷,还怕商量不来?”秦中书道:“这就快些叫他办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到如今办,他又不做假的了!”秦中书道:“依你怎么样?”凤四老爹道:“若要依我么,不怕拖官司,竟自随他去。若要图干净,替他办一个,等他官司赢了来,得了缺,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。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。”秦中书听了这个话,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,如今却也没法了!凤四哥,银子我竟出,只是事要你办去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这就是水中捞月了。这件事,要高老先生去办。”秦中书道:“为甚的偏要他去?”凤四老爹道,“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,要恳着他作速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,存了案,才有用哩。”秦中书道:“凤四哥,果真你是见事的人。”
  随即写了一个帖子,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。少刻,高翰林到了,秦中书会着,就把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。高翰林连忙道:“这个我就去。”凤四老爹在旁道:“这是紧急事,秦老爷快把‘所以然’交与高老爷去罢。”秦中书忙进去。一刻,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,每封足纹一百两,交与高翰林道:“而今一半人情,一半礼物。这原是我垫出来的。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,一总费亲索的心,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。”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,只得应允。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,托施御史连夜打发人进京办去了。
 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,一气走进书房,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。凤四老爹道,“恭喜,如今是真的了。”随将此事说了备细。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,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。凤四老爹拉了又拉,方才起来。凤四老爹道:“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。”万中书道:“这是极该的,但只不好意思。”说着,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。凤四老爹道:“明日走不成,竟是后日罢。”次日起来,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、秦两家。两家收了帖,都回不在家,却就回来了。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,凤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,同着三个差人,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,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儒生落魄,变成衣锦还乡;御史回心,惟恐一人负屈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[正文 第五十一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]
 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,才自己带了行李,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。这时正是四月初旬,天气温和,五个人都穿着单衣,出了汉西门来叫船,打点一直到浙江去。叫遍了,总没有一只杭州船,只得叫船先到苏州。到了苏州,凤四老爹打发清了船钱,才换了杭州船,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。凤四老爹道:“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,只包他两个舱罢。”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,包了他一个中舱,一个前舱。五个人上了苏州船,守候了一日,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。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,生的也还清秀,却只得一担行李,倒着实沉重。到晚,船家解了缆,放离了马头,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,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。那梢公对伙计说:“你带好缆,放下二锚,照顾好了客人,我家去一头。”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:“你是讨顺风去了。”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。
  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,望见那晚烟渐散,水光里月色渐明,徘徊了一会,复身上船来安歇,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。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,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。只有万中书、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,在船里推了窗子,凭船玩月。那小船靠拢了来,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;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,在里边拿舵,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,就掩身下舱里去了。隔了一会,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,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。
  次日,日头未出的时候,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,急急的开了,走了三十里,方才吃早饭。早饭吃过了,将下午,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,对万中书说道:“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,但是都院的官司,也够拖缠哩。依我的意思,审你的时节,不管问你甚情节,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歧做的。等他来拿了我去,就有道理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,在前舱里哭。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:“客人,怎的了?”那客人只不则声。凤四老爹猛然大悟,指着丝客人道:“是了!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,如今上了当了!”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,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,才晓得:昨晚都睡静了,这客人还倚着船窗,顾盼那船上妇人,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,才立出舱来,望着丝客人笑。船本靠得紧,虽是隔船,离身甚近,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,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,就做了巫山一夕。这丝客人睡着了,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,尽行携了去了。早上开船,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,到了此刻,看见被囊开了,才晓得被人偷了去。真是哑子梦见妈——说不出来的苦!
  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,叫过船家来问道:“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?”水手道,“认却认得,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,有甚方法?”凤四老爹道:“认得就好了。他昨日得了钱,我们走这头,他必定去那头。你们替我把桅眠了,架上橹,赶着摇回去,望见他的船,远远的就泊了。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。”船家依言摇了回去。摇到黄昏时候,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,却不见那只小船。凤四老爹道:“还摇了回去。”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,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,远望着却不见人。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,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。
 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,不许则声,自己上岸闲步。步到这只小船面前,果然是昨日那船,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。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,慢慢回船,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。泊了一会,那瘦汉不见了。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,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发,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,下身换了一条黑绸裙子,独自一个,在船窗里坐着赏月。凤四老爹低低问道:“夜静了,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,你也不怕么?”那妇人答应道:“你管我怎的!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,怕甚的!”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。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,便抱那妇人。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,却不则声。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,放在右腿膝上,那妇人也就不动,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。凤四老爹道:“你船上没有人,今夜陪我宿一宵,也是前世有缘。”那妇人道:“我们在船上住家,是从来不混账的。今晚没有人,遇着你这个冤家,叫我也没有法了。只在这边,我不到你船上去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行李内有东西,我不放心在你这边,”说着,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,提了过来。
 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,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,铺着一副行李。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,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,钻在被里。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,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。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,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,死也不得动,只得细细的听,是船在水里走哩,那妇人急了,忙问道:“这船怎么走动了?”凤四老爹道:“他行他的船,你睡你的觉,倒不快活?”那妇人越发急了道:“你放我回去罢!”凤四老爹道:“呆妮子!你是骗钱,我是骗人,一样的骗,怎的就慌?”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。只得哀告道:“你放了我,任凭甚东西,我都还你就是了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放你去却不能!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,我却不难为你。”说着,那妇人起来,连裤子也没有了。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,忍不住的好笑。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,同他汉子的姓名,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。
  到了次日天明,叫丝客人拿了一个包袱,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,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的汉子。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,老婆也不见,正在树底下着急哩。那丝客人有些认得,上前说了几句,拍着他肩头道:“你如今‘赔了夫人又折兵’,还是造化哩◇他汉子不敢答应,客人把包袱打开,拿出他老婆的衣裳、裤子、褶裤、鞋来。他汉子才慌了,跪下去,只是磕头。客人道:“我不拿你。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,还你老婆。”那汉子慌忙上了船,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:“银子一厘也没有动,只求开思还我女人罢!”客人背着银子,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,一直跟了走来。又不敢上船,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,才硬着胆子走上去。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。他汉子走上前,把衣裳递与他,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,起来又磕了两个头,同乌龟满面羞愧,下船去了。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。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,随分做三份,拿着对三个差人道:“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,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。”差人谢了。
  闲话休提。不日到了杭州,又换船直到台州,五个人一齐进了城。府差道:“凤四老爹,家门口恐怕有风声,宫府知道了,小人吃不起。”凤四老爹道:“我有道理。”从城外叫了四乘小桥,放下帘子,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,自己倒在后面走。一齐到了万家来,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,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。万中书才入内去,就听见里面有哭声,一刻,又不哭了。顷刻,内里备了饭出来。吃了饭,凤四老爹道:“你们此刻不要去,点灯后,把承行的叫了来,我就有道理。”差人依着,点灯的时候,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。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,吃了一惊,说道:“那是个仗义的豪杰,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?这个就造化了!”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。会着,彼此竟象老相与一般。凤四老爹道:“赵师父只一桩托你,先着大爷录过供,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。”赵书办应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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